Theodora

且视他人之凝目如盏盏鬼火,大胆走你的夜路。

【艾利】一以是终(上)

“我是艾伦·耶格尔,来自20世纪,时间技师,请多关照。” 

“三笠·阿克曼,22世纪,时间技师。”

“呃,我叫爱尔敏,爱尔敏·亚鲁雷特。我出生在18世纪,目前隶属信息技术部,请多关照!”

“我是让·基尔希斯坦,和那家伙一样来自20世纪,时间技师,请多关照。”

“不好意思!呃、唔、我迟到了!” 

“喂,你这家伙怎么才来啊,都几点了还在吃东西?!”

“抱歉!!”

“没关系啦,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啊呀,这么说太不妥当了…总之我们还在自我介绍,你也是104期吧?你叫什么?是哪里人?” 

“啊,我是萨沙·布劳斯!28世纪的新西 —— 我是说...我现在在数统部,请多多关照!”

“到我了?好吧,我叫康尼·斯普林格,数统部的,老家在32世纪,和你倒是离得最近的…” 


约莫两个小时以后 —— 当然,时间一点儿都不重要 ——104期的艾伦·耶格尔从会议室出来,沿着迷宫般的走廊向南拐去。他的步伐不算快(毕竟作为时间技师,永远要知道你有的是时间),可每一步都不等落定就往前迈,好像极力按耐下激动和急切,逼着自己放慢速度似的。这位新任技师一身棕色的衬衫长裤,看不出材质,看不出款式花纹,领口平凡无奇,袖口说不上松,也说不上紧,好像随便哪个年代,什么民族,都做得出这样一身衣服。

唯一有特点的,恐怕只有右臂上绣的一块徽章了。两支鲜花缠绕着围在一块盾牌上,整齐,利落。当然,它究竟是英国的蔷薇,法国的玫瑰,还是古老中国的牡丹花,是取自欧洲的织工,还是东方绣娘的手笔,就更说不清了。

这身行头,能把任何一个35世纪以前的历史专家闹个糊涂,正是时间管理局的统一制服。

此刻,他双手插在兜里,背挺得很直,脖子上一块怀表随着走动晃来晃去。这块表再正常不过:通身黑色,表盘上一根白指针,表盘边上一排旋钮。这种表,时间管理局的外勤人员人手一块,只要做出正确的操作,它就会把技师带到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好作出正确的调整。如果有心量量,就会发现白色指针转一圈需要一个半小时 —— 正好是技师被允许留在特定时空的时间。

不过,他右手在口袋里握着的另一块表,就不那么普通了。它有两根指针,一根短,一根长,却都静止不动,在被分成12份的表盘上夹成一个钝角。刻有花纹的泛黄表盘上,只剩一根细如蚊足的小针还在一跳一跳地转动,颇为滑稽。

在信息技术部看来,要至少上溯到19世纪,才有人会拿着这样一块表。当然,在时间管理局里,这东西,就算它不是坏的,也是万万用不上的。

要知道,自从35世纪,当时间成了一种变量,几点几分还有什么关系呢?就比如说,你在伦敦,要到利物浦去做笔生意,找本参考书,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罢了。当然,这样的因果修正行为必须经过严格的计算和考量,争取得到最完美的效果,人类自从35世纪再也没有发生过战争,可不是说着玩玩的 —— 有时间管理局在掌权呢。

哦,你问那日星为纪,月以为量的虔诚岁月是如何消亡的?

只能怪上帝忘了在摩西十诫里加上一条:汝不可用钟表丈量时间。

至此,人类分一日为秒,分一年以四时,分历史以世纪,当岁月不如梭,晨昏不为量,浩浩长河不过是直线般的距离,世上一切君王的权利就都比不上这个垄断时间的情报机构了。它引导党派,颠覆战争,预报灾害,筛选学者。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它拆古攥今,不留痕迹。它主宰时间,它是真正的帝王。


艾伦向一个101期的技师点头致敬,但一看清对方那双灰眼睛,就不动声色地走开了。他把那个慢悠悠点着头的技师落在身后,继续沿着走廊转向一个没去过的方向,插在兜里的手指一个劲儿地抠着铜表的缝隙。低着头,悄悄抬眼观察迎面而来的下一张脸。

马上,101期就该退休了,三年后,102期也会离开。他得抓紧时间。


在时间管理局的三个月以来,艾伦孜孜不倦地走过了每一段走廊,热情地结识了每一位102期的前辈,跟着三笠参加了每一场应急事件经历分享会,陪着爱尔敏踏遍了所有图书馆。104期的教官每次看见让,都要来一句:同样是20世纪来的,怎么就你这么不知道上进,看看人家艾伦的工作态度...

让气得冒烟,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知道上进” 的艾伦·耶格尔暂时无暇考虑战友的仇恨。这些天来,他看过的脸比最勤恳的人事部长还要多。他兜里揣着那块不敢示人的怀表,每看见留着黑色短发的前辈,就忙不迭走过去打个招呼,看见对方是蓝眼睛,更是要眼睛一亮,停下来多说几句,趁机打量人家的面孔,神态。就连第一次出任务,他都不由得在蹬着高跟鞋的贵族小少爷脸上多窥两眼,法国少年轻蔑地哧了一声,装成贵妇人的三笠优雅地死命掐他的胳膊,把“新婚丈夫” 拉走了。

但是不管怎么找,都没有那个蓝灰色眼睛的小个子男人。

该死,他可就是为了他才答应来这里的啊...明明那么确定的,怎么会找不到?

艾伦无意识地让手指绕上表链,勒紧又松开。时间技师最大的忌讳就是在历史,不,是在时间轴里留下痕迹,可要是那人真已经退休了可还怎么找?—— 在艾伦的五年前,他看起来那么年轻,可他究竟什么时候,穿越多少岁月,才来到了艾伦的20世纪?

当然,时间管理局的永远不在乎时间的流动,谁让它永远都在“现在”呢?可是时间不会真正停止流淌,老少更替,新旧交迭,当艾伦·耶格尔从黑暗的20世纪顺流而下,溯游从之,他又宛在水坻,遥不可及。

该死,至少要见上一面,把表还给他啊!


艾伦从第二次任务里回来(去23世纪扎掉一个自行车胎,让一个记者没能按时赶到斗争现场,写不出报道,没能激起一场游行,间接避免了政府暴力和国家内乱),把藏着的怀表掏出来,握在手心,去听恍如幻觉般的时间流淌之音。

十点一刻,秒针哒哒转,永远是十点一刻。

可恶的时间旅行者,把他的时间永远停在了他们初遇的那一刻,然后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甚至连时间都算不对,那时候明明已经11点多了。

也许他该冒个险。



20世纪三十年代,德国。

15岁的少年把篮子搂在怀里,用宽大的衣服罩住,在小巷子里尽量不出声地跑,一边左顾右盼,听着两边墙里的动静。破旧的老楼留出污秽的夹道,犹有一线晦暗天光。艾伦裂口的鞋不小心踩上腥臭的污水,发出啪地一声响,立时停下来,侧耳去听。过了一会儿,一群半大小子从两排房子以外的小街冲过去,嘴里骂骂咧咧。艾伦把怀里的筐往上拢了一拢,快步往前走,绿眼睛藏在阴影里,灰暗蒙尘。

可恶,他真该去跟他们打一架,而不是像个过街老鼠似的躲着跑。上礼拜,他狠狠揍了那些混蛋,让他们不许骂他是捣毁经济的异教徒 —— 可是被打碎的鸡蛋也再找不回来了。于是这个礼拜,卡尔拉千叮咛万嘱咐,让他抄小道走。

艾伦痛恨忍气吞声,但是想起母亲哭泣的祈祷,也不能不从命。这几块面包要价两万马克,再加上越来越没人敢光顾格里沙的诊所,他们必须小心谨慎才能活着。

然后他看见了那个人。

他不可能看不见他,那样通身素白,在阴暗的小巷子里格格不入。三寸阳光从屋檐漏下来,把他的一缕头发,一段披风和靴子映得灿然生辉。那件及腰的短披风在光影里晃动,像鸟类垂下的翅膀,银丝线隐隐勾出几片云。在艾伦的回忆里,那个人就突然出现在不经意的一秒钟,站在模糊的阴影巷道尽头,像是一段什么时间终末似的,你无论如何也一定会向他走去。

熠熠光辉之中,一小片羽毛翩翩然停在他的黑发上。他面对艾伦站着,阴影里的披风浸透了乌黑的血,正一滴一滴落进污水里。蓝眼睛,雾茫茫看不清似的,怔怔对着人瞧,脸上是病容般的苍白。艾伦向他伸出手去,倏然听见卡尔拉的祈祷,心想一定是遇见了受伤的天使。

他把受伤的天使带回家,让格里沙给他脱下斗篷,剪开袖子,把子弹取出来。那颗子弹小小的,尖瘦尖瘦,是从来没见过的样子。那人看着格里沙惴惴不安,但是凭着医者的原则细心地缝针,包扎,便几次想要开口,但是都欲言又止。

天使原来是个瘦弱的小个子男人,他坐在艾伦家的客厅里,像个从童话里请来的客人。

他看上去忧伤,脆弱,又苍白精致,简直不属于这个贫穷脏乱的野蛮国家,不属于这个神经错乱的时代。于是艾伦找出珍贵的红茶,煮沸开水泡上一杯,把滚烫的棕色茶水递给那双微凉的手里。那人惊得不轻,隔着白雾看了艾伦好一会儿,才低头吹了吹,视如珍馐一般轻轻抿了一口。

他们隔着雾气对视,那双狭长的眼睛透过他,好像在看另外一个什么别的人—— 好像想要跟那个人说些什么,最后又什么也没说。


他自称是一位旅行者,向艾伦讲起远方,讲英国的红茶,挪威皓洁剔透的冰山,非洲的莽莽大漠,拜占庭教堂的精彩辉煌,中国辽东尖塔林立(“中国?”),美洲钢穴蔽日不见穹顶,长长的移动步道蜿蜒曲折… 他只形容物像,绝口不提自己,像是对着什么风景照在描述,可是讲的投入,时而微笑,时而哀伤,有时候又要沉默良久,好像想说什么,后来又从另一个毫不相关的地方接着说下去。

艾伦坐在他对面,只觉得百听不厌,恨不得跟着他把这些地方都走个遍。直到他从怀里掏出块表匆匆睹了一眼,站起来告辞的时候,艾伦还沉浸在他讲的浩瀚大海里不可自拔。

“你从什么地方来?” 他忍不住小声地问。这样的人如果不是天使,一定是未来的使者了。

那人却笑了,

“我来自过去。” 

卡尔拉想留他吃饭,格里沙想再检查一次他的纱布,可是都被婉拒了。

他在门口停下来,好像纠结了一整个上午似的,自暴自弃地开口,“也许应该离开这里,我听说局势不太好。” 

“该发生的总会发生的。” 格里沙这么回答。

他点了一点头,“的确,我们不该欺骗时间。”

门在他身后阖上。艾伦突然看见有什么东西在沙发上闪着光。

他捡起那块停摆的怀表追出去,街道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没有。


所以他的确是来自未来啊。当那块黑底白针的表被送到艾伦面前,他第一反应就想到了他。

他可就是为了这个才答应的啊。



于是第二天,艾伦坐在一张方凳子上,眉眼弯弯,一副好脾气的样儿,听着胖胖的档案处老头讲他年轻时的同事。老头喝了艾伦买的朗姆酒 —— 这东西不论哪个时代的人都喜欢 —— 便滔滔不绝地把绝对机密的已离职同事的光荣事迹吐了个干干净净。

老帕金森刚从谋杀18位议员的罗德(黑眼睛,棕头发)回忆到极限篡改六国报纸的阿什尔·科里(蓝眼睛,红头发),就听见面前这个好奇小子一脸纯朴地向他打听另一位“同僚”,一时竟脑子嗡地一下,酒醒了大半。

那小子斟酌着问:

“有没有过一位,黑色短发,蓝灰色的眼睛,烟灰色,带一点点蓝的那种,皮肤很白,没怎么见过阳光似的...嘴唇有点薄,不怎么笑,呃,他很能打,个头不太高,有些瘦小,可能比您矮上一点 —— ” 

他花光了勇气才开口,正较劲脑汁地形容,突然看见帕金森脸色一变,登时住嘴。

一时无人搭话,只见老人紧紧抿着嘴,下巴绷着劲,微微颤动。额头青筋暴涨,公牛似的一双眼睛瞪得通红,好像要喷火了似的,脸上的酒糟鼻急促地抽气。

艾伦的笑僵在脸上,好像当头一盆冷水泼下来。几次开口又合上嘴,心脏贴着肋骨砰砰跳动,眼睛呆望着老技师那张布满仇恨的脸。静寂之下,他隐约听见口袋里那块怀表秒针移动的声音,连忙用手攥住,拇指贴在表盘上,待那冰凉的玻璃一点点变暖,才小声地问:“他是谁?” 

帕金森到底是喝醉了,他碗口大的拳头碰地砸上桌子,嘴唇蠕动了半天才蹦出惊雷似的一声:“叛徒!” 

“... 他干了什么?” 

“他干了什么?他干得好着呢!他妈的天才,60个见鬼的世纪里最好的好手,旷世奇才,时间技师,神算子,修正得了一切,一切!他妈的当了个叛徒!小子,你何必跟我费心?比你大上一届的每个家伙都知道他,没一个没栽在他那伙人手上过。你想见他?你会见到的... 还有人没见过?他那帮混徒子哟... 我这一辈子... 你问他干了什么?我最好的兄弟,罗德,就在个见鬼的十六世纪愣是让他一枪给崩了,十六世纪!那时候的破枪还能瞄准?你说阿什尔,阿什尔怎么样?死在二十八世纪的新西兰地狱!他是谁?你说他是谁?等你死在他手上就知道了!谁要是让他们那帮人盯上了,谁准得完蛋!” 

春风得意的老头子一时间暴戾颓唐,花白的头发根根倒竖,端起酒杯,一口喝干了剩下的朗姆酒,把拳头塞进嘴里呜呜地哭起来。


艾伦等了一会儿,终于站起来离开了。

他走回寝舍去,沿着长长的走廊。几个月来他的眼睛全在一张张人脸上,这时才惊觉,时间管理局的墙竟然这么空旷单调,没有一座钟(有的是时间),一幅画(暴露年代和风格),一瓶花(总会凋谢的),一扇窗户(日升月落也不见得就是一天)。

永远亮如白昼,永远完美和谐。

他在四壁空空的单人寝室里发呆,想起20世纪的德国北部,卡尔拉总是一早把四扇窗户和挂在墙上的大钟表擦得干干净净。寂静的深夜,月色溶溶,小艾伦趴在窗台上听钟表“滴答,滴答” 的走动,等着明天的太阳升起。

然而再也不会有明天了,他的一辈子都只有“现在”。

他一无所有,以为时间管理局是人生的第二次机会,他匆匆离开,甚至都没能为母亲建一座坟墓,他溯游而下,以为能追随着那个人的步伐,在60个世纪里出差行走,维护和平,守护平民,就算不能救回父母,也要至少让更少的孩子经历他的悲剧...


他怎么会犯了这么大的一个错误?


他终于还是去了信息部,爱尔敏信任他,把有记载以来的跨时间罪犯团伙名单调出来。

十几张照片和姓名投影在屏幕上,他就在那,眯眼俯视着他的观众,阴沉,危险,手上一把短刀青光凛凛。照片上唯一的颜色是它血红色的边框:极度危险,尚未归案,如有所见,格杀勿论。

醒目的红色字母:

利威尔。


——————

*标题来源:

雕琢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纷而封哉,一以是终。

——《庄子·应帝王》

上课读庄子,从逍遥游到应帝王,我脑子里一直在想他这个思路如果放在时间穿越上是多么合适:时间机器如果存在,我们应不应该利用它维护和平,拯救生命,促进繁荣?还是应该像庄子说的,真正的帝王,顺应自流,物我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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