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odora

且视他人之凝目如盏盏鬼火,大胆走你的夜路。

【艾利】不死者

Lasst uns langsam geniessen / Wir verlier’n keine Zeit. 

让我们慢慢享受 / 不必在乎时光流逝。

Die Themse färbt sich rot / Blut an London’s Kragen. 

泰晤士河将一片殷红 / 鲜血将淹没伦敦。


“利威尔·阿克曼先生,你因涉嫌谋杀凯尔·伊顿,爱德华·卡迪尼昂,阿尔伯特·英格斯,艾伦·耶格尔等一百人而被逮捕,以上罪行,你是否承认?”

他的嫌疑人慢慢站起来,一手撑着茶几。不可能,爱尔敏心里有个声音说,这个人甚至掐不死半岁的羔羊。

“罪行吗?供认不讳。” 


*艾利有一方是吸血鬼设定,没有转世梗。爱尔敏这个小警察注定瞎猫碰不到死耗子。


I. 达契亚*845

那是魔法盘桓未去的年代,古老的巨龙在天边翱翔,蝎尾狮出没于玉海列岛,蛇蜥盘据夷地,缚影士在夜阑人静时施行妖术,丛林森林里精灵笑语如铃,浓雾弥漫的清晨,山地刻下巨人的足印。

拜恩古堡*的石墙上刻着一行谏言:

—— 结束亦是新生。

就是沿着这段石墙,艾伦·耶格尔溜出了城堡。他趁着四下无人,翻身上马,像往常一样,附在马耳朵边,像对老朋友似的低声说:“来呀,让我瞧瞧你今天的本事——”  双腿夹紧马肚,骏马长嘶一声,嘚嘚小跑起来。迎着朝阳,不一会儿速度越来越快,步子越来越野,四蹄腾空如飞翔一般。艾伦大声欢呼,挥剑斩断拦路的树枝,得意得像个小王子。

一路向东,狂风吹干他脸上的汗水,火红的披风像翅膀一样张开,马蹄砰砰落地,群鸟扑棱棱惊起。天蓝水绿,烈日当空,未来将属于这位小伯爵的领地一望无边,沐浴在阳光之中。

正午,艾伦勒住马,甩镫离鞍,在山顶休息。他和马都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但是兴致很高。

太阳正好,她把树叶染成金的,在青草地上洒满钻石。艾伦放眼望去,西边的巨木之森漾着墨蓝色的叶冠,如海洋一般波涛汹涌。母亲在世时,从不让他靠近。

真的有恶灵吗?艾伦苍啷一声拔出剑—— 

就算有恶灵血巫,也让他瞧瞧厉害。


他牵马走下山谷,进了那片森林。草木生得茂密,满地开得野花是鲜亮的虾子红,粉红里略带些黄,旁边围着浓蓝色的蜀葵,纯白的花蕊星星点点,颜色硬生生揉在一起,竟生出一种奇幻的境界。越往前走,苍黑的树干遮天蔽日,仿佛向天上无限地延伸上去,接骨木细细的枝条临风微颤。风在他耳边轻轻呵了一口气,腐烂的杏子似的尸臭忽而飘来。艾伦方才热汗淋漓,此时让风一吹,衣衫里微微发冷。

路有些不好走,艾伦的靴子有时陷在泥水里,有时不得不劈砍半天才勉强找出一条通路。他拍拍马脖子,试图安抚身旁紧张的动物。空气里湿漉漉的,浓雾像灰色的蜘蛛网一样压在树枝上。苍蝇神出鬼没,围着他的脸、脖子嗡嗡地飞着,咬着。他的马越发不安,最后,干脆说什么也不肯向前了。

艾伦的不肯罢休:“走啊,你这胆小鬼!恶鬼吓着你了吗?”马哼哼唧唧地原地踏步,使劲往来的方向甩头,“好吧,你这懦弱的家伙,要走就走,爱去哪去哪。” 

那只被抛下的动物在原地徘徊,哀叫连连,直到主人的背影消失在树林和迷雾里,才转身离去。


树林深处传来一声狼嗥。

艾伦停下来凝神远望,思索片刻仍辨不清方向。冷风飒飒响彻林间,他的披风在背后抖了抖,仿佛有了生命。

这是拜恩城堡,他父亲的领地。艾伦小声提醒自己,然而十五年来,他从未如此恐惧。究竟是什么东西在作怪?

“风声,树叶沙沙响,还有狼嚎。是哪一种把你吓破胆啦?” 艾伦接着向前,短剑护住身前。这是把好剑,剑柄镶着珠宝,熠熠发亮,日光在明晃晃的剑刃上反射出璀璨光芒。它是新打造的,还没有沾过血。

不知什么时候暮色渐沉,天色转为淤青般的深紫,没入黑幕。

艾伦爬上低缓斜坡,沿山脊向上,在一棵树下找到藏身处所。这里竟然还铺着陈年的积雪,地面潮湿而泥泞,极易滑倒,石块和暗藏的树根也不时绊人一跤。然而艾伦是天生的好手,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就穿越了矮树丛。他平趴在残雪和泥泞里,往下方空旷的平地望去。

蓝色的月光穿过浓雾,他看见白雪覆盖的岩石,半结冰的小溪,还有,

他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好一阵不敢呼吸。

还有一只巨人。

它浑身赤裸,肤色苍白如同乳汁,岩石般的脸上裂痕如蛛网。巨人从谷底仰起头,艾伦便看见一只拳头大的红眼,视线定在他身上一动不动。

风势转强,有如刀割。艾伦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双手沾满树汁。恐惧像肚里一顿难以消化的饭菜,他默默向天主祈祷,一边抽出短剑,用牙咬住,空出双手攀爬着后退。嘴里冰冷的兵器让他稍微安了点心。

神明仿佛有所回应:树叶沙沙作响,寒溪潺潺脉动,远方传来雪枭的呐喊。


巨人几步攀过岩壁,追了上来,艾伦眼见速度不敌这怪物,便转身勇敢地迎上前去。他举剑过头,语带挑衅:“既然如此,那就放马过来啊!”

那怪物吼叫一声,大地震颤,艾伦挡住第二道攻击,躲过第三道,然后退了一步。又一阵刀光剑影之后,他再度后退,呼吸越发急促。

巨人猛然逼来,艾伦退无可退。他背靠山石,眼前是贪婪的手掌,一寸一寸越来越近。左右的树林里,更多巨人静悄悄地从阴影里现身,一个,两个,三个。

年轻的伯爵明白他将命丧于此,却不再畏惧,“为了上帝和国王!”他高声怒吼,双手紧紧握住剑柄,闭上眼睛,使尽全身力气向前刺去。

但是他什么都没刺到。

惨叫声回荡在暗夜的林里,尖利一如冰针。艾伦痛苦的跪下,捂住耳朵。

这是场冷酷的屠杀。艾伦闭上眼睛,尖叫声隔着手掌刺穿他的耳膜。他在黑暗中找回呼吸,听出巨人踉跄的脚步声,倒地声,随后一道风擦着他的脸过去 —— 他终于听出来者手里的双刀,刀刃砍丝般切进皮肉。

良久,艾伦鼓起勇气睁开眼睛。

树下的山脊空无一人,四五只巨人围着他瘫在地上,像一圈小山。他站起来,肌肉抽筋,手指僵硬。在盘旋消散的雾里,借着月亮,他看见尸堆顶端有一个人影,双刃垂在身旁,冷冷月光在金属边缘流动。

风已停,寒林禁地只剩下他自己的喘息声。

来人踏着尸骨走下来,艾伦才看清他的模样。身量小巧,和传说中的幽灵那么高,披着一件破旧的黑色长外衣,拖拖曳曳,无声地擦过雪地。人如武士刀一般单薄,苍白肤色,脸上溅了血,如同白梅溅了墨水那么鲜明。他把兜帽褪下,艾伦便看见他的眼睛,幽蓝色的,比任何人眼都要深邃,如玄冰一般冷冷燃烧。

艾伦说不出是恐惧还是敬畏,利威尔的眼睛让他想起死灵,继而想起母亲在世时的教诲。他收剑入鞘,弯腰行礼,庄重说道:

“我是拜恩的格里沙·耶格尔之子艾伦,承您救命之恩,不胜感激。如有此幸,还请您来庄园少坐,待家父得知,必当重重答谢….” 

他的客人从艾伦身边走过,沉积的腐叶吸走他的足音,长剑垂下,闪着苍蓝的光芒。

小鬼,邀请这种话,是不能随便说的啊。” 


  • *达契亚:罗马尼亚的旧称,传说中德古拉伯爵的家乡。

  • *拜恩城堡:根据传说,这是德古拉伯爵的领地。




II. 伦敦,2199


来者乍看并不起眼。他站在公寓门口,身穿属于周一上午的黑色大衣,领口竖起。头戴一顶软帽,帽檐压得很低,手掌抚摩着下巴,遮住大半张脸,令人难以一窥他的真面目。除了身材高大、衣装体面利落、体格壮实这些特征之外,爱尔敏也找不出其他形容词了。但在他的话音、举止或是习惯动作当中,却隐隐透出几分似曾相识的异国特质。

“我能进来吗?” 

当然,请进,请进。你是叫艾伦对吧?” 

艾伦跟在他身后走进客厅。来人摘下帽子,围巾,脱下大衣,爱尔敏便看见了他那一头妖精似的深棕色卷发,一双明亮的绿色大眼睛,健康的小麦色皮肤,脸颊微微发红。他把大得出奇的行李箱靠在墙边,很自然地在沙发上坐下。

真好啊,我一直都想来英格兰转转。” 新房客艾伦说他来自一个叫达契亚的地方。

艾伦四处看看,似乎对他的公寓很满意。爱尔敏暗自高兴。他找了三个月都没人愿意合租,不是说房价高,就来抱怨房间暗。(伦敦寸土寸金,不出太阳,难道是他的错吗?)就在这时,艾伦打来电话,不挑剔采光和租金(真是再好不过),而且,但为人开朗,又很有礼貌。爱尔敏还没见面就喜欢上这位新房客了。


“爱尔敏,你是终于报了厨艺班吗?” 三笠来蹭晚饭,居然连着三次添了草莓派,果酱洒在白盘子里,泼泼点点的一片红。

“啊?哦,没有,这个是艾伦做的,真的好厉害啊,是不是?” 

桌子对面的艾伦夸张地欢呼一声,拍着胸脯保证随时效劳。

三笠·阿克曼是爱尔敏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虽然继承父亲的德国姓氏,却遗传了她母亲那副东方人的面孔,明眸皓齿,玉面朱唇,爱尔敏心中暗笑艾伦不敢直视三笠。

“爱尔敏,你的窗帘和灯是不是也是艾伦换的?”

“呃…这个… 哈哈哈我们还是吃饭吧…”


“这已经是第十个自杀的大学生了,”伦敦警察厅,爱尔敏进了办公室,砰地把一本三寸厚的旧书拍在桌上,翻开笔记本,“咔哒”一声把圆珠笔准备好,“血液身份登记系统还有一周上线,要自杀也不会都在这时候吧?一定跟谋杀有关系,我正在研究整个欧洲的年轻人非自然死亡案例,找找有没有连环谋杀案,从公元八百年开始 —— ” 

“公元八百年,你疯了吗?何况这些案子永远都到不了我们这种小警察手上…”

“我只是想看两眼。这是一本东欧的野史…” 



III. 达契亚,845

“ ‘为了上帝和国王,’ 你只会说这种遗言吗?小鬼?” 

拜恩城堡的会客厅里,利威尔有些调侃地问。

他自称利威尔·阿克曼,是格里沙为艾伦请的老师。父亲在书房忙碌,艾伦不愿怠慢客人,便自作主张地吩咐晚宴,取了好酒款待利威尔。转时入夜,能容纳上百人的正厅里此时只有主客二人,格外空旷阴冷。壁炉火光幽暗,漆黑的影子覆盖整面石墙,风吹过,黑影与火舌一同颤抖。

利威尔饶有兴味的目光扫过艾伦。年轻人正站在桌旁为他倒酒,暗红,粘稠的酒液里映出模糊的绿眼睛,一簇精灵般的卷发。


天光大亮。

早餐时他的父亲仍然在地下室工作,不见人影。艾伦平时习惯了一个人狼吞虎咽,此时面前多了一个利威尔,真是刀叉绊蒜,坐立难安,忽而觉得对方在观察他,忽而又因为利威尔垂下眼睛觉得失望。利威尔稍稍提醒一句(准备把盘子切成两半一起吃了吗?),他的叉子险些当场断掉。

餐后,仆人带话上来,叫艾伦招待他的老师,艾伦想来想去决定先带利威尔在拜恩城堡里逛逛。


对一个小男孩而言,拜恩城堡的尖塔庭院,高墙甬道如同灰石砌成的广袤迷宫。无数厅堂起起落落,就像一棵不断蔓延的巨树,枝干扭曲,盘根错节。母亲早逝,多年来艾伦对这座迷宫就和外面的广袤领地一样,比什么都熟悉,比什么都亲切。很多钟塔阁楼都已废弃多年,连仆人都不会进入,却也因此被艾伦发掘出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悄悄埋在心里。

积灰的,破败的角落不适合对外人敞开大门。大人小姐们造访的时候,艾伦多半会温文尔雅谈起正厅金碧辉煌的吊灯,祖先留下的宝剑,君士坦丁堡运来的精巧壁毯,最后止步于正殿西门的钟塔前。

“就这样?” 利威尔挑起眉毛。时近正午,他们在钟塔前停下,“我的学生连这个都爬不上去?” 

艾伦简直觉得受到了侮辱 ——爬上去?他可是连四楼那个密道都知道啊!

利威尔今天第一次笑了,真是个奇迹。他跟着艾伦绕上高塔,嘴里嫌弃到处是土,动作上却全然不在意衣衫蹭灰。他们从钟塔的四层推开小门,直通鸦巢二层。艾伦不知不觉地把刚才介绍城堡的礼节词令抛到脑后,引着利威尔穿过错综复杂的倾颓古城,手脚并用地爬上南门,钻过一条狭窄的石砌甬道,抵达百尺高墙阴影下的废弃鸽舍,拜访他的朋友黑猫一家。

黑猫妈妈好奇地舔利威尔的手指,算是一种接纳的表示。他们在此休息,艾伦趁机知道利威尔曾在皇宫当差,曾是国王陛下的士官长 —— 皇宫的密道说不定都被他挖遍了呢。

两人先后访问了群聚残塔上的乌鸦,乱石间的一群小麻雀,和栖息在旧武器库积满灰尘阁楼里的老夜枭。事实上,利威尔口口声声说他对动物的经验来自怎么杀死他们,但当艾伦笑着把一只雏鸟放在他手心里,他却轻轻地捧着,托在眼睛的高度小心地看,那双眸子睁大了,比最纯粹的蓝水晶还干净。艾伦看看他用拇指抚过小鸟的颈毛,就什么都明白了。


艾伦路过仆人的厨房,拿了面包做两人的午餐。他们走走停停,一直来到最高瞭望台的残塔。这塔曾惨遭焚烧,除了艾伦和云彩,恐怕还没有生物登上去过。

利威尔从守卫室的屋顶跳上藏书阁,轻盈得连一只兔子都自愧不如。艾伦带他踏过一处圆形堡垒,翻越焦黑的乱石堆,登上养鹰楼,从一只石像鬼荡到另一只石像鬼。最后,攀上倾斜的残塔,最接近天空的地方,整个拜恩领地的景致终于一览无余。艾伦和利威尔在残塔上,置身在形状早已不复辨识、被风霜雨雪摧残殆尽的众鬼诸神的石像间,不由自主地沉默下来。

一切熙来攘往、人声喧哗都在他们脚下,层林呼啸,河溪流淌,马儿成群地越过平原,猎狗在犬舍奔跑,矮人和灰精灵在树林深处一唱一和,广场上长工吆喝着拖运木材,厨师在玻璃花园里采集菜蔬,深井边女侍交头接耳 —— 惟有天际飞鸟在头顶盘旋。

上有白日青天,下有众生百态,天与地的中间,是他与利威尔。


晚上,利威尔被请到地下室与格里沙共进晚餐。格里沙沉浸于魔药研究,自从夫人过世后越发鲜少离开实验室,到地面上来。

餐前酒,牛尾汤,银鳕鱼,仆人规矩地退回幕后,一如平常。

艾伦习惯了晚上看着闲书心不在焉地吃饭,这时候却一行也看不进去。他想起早上那顿让人紧张的惊心动魄的早饭(“那块鸡蛋没毒,不用盯着看了”),想起中午在万丈高墙下就着泉水吃的干面包(“艾伦,慢点吃噎不死你的” )——又想笑又生气,他故意把正餐酒打翻在桌上,想知道利威尔又有何高见。

格里沙为什么非得把利威尔带走呢?那明明就是他的,他的老师啊!!!

可是没有人回答他,红酒在白桌布上蔓延开来,渐渐凝固了。

艾伦恼火地离开餐桌。


利威尔很强,是真的很强。艾伦赢过的打斗不多,但他输得有经验,知道什么样的人是真的厉害。他打了五个小时,浑身肌肉酸痛不已,但利威尔次次都以极度的轻巧把他打落下马,然后一针见血地指出他犯了什么毛病。

“还是赢不了啊…” 又是一天过去,他有点丧气地说。“明天要更努力才行。” 

利威尔撇了他一眼,“你为什么要赢?” 

真龙在上,难道不是你让我去赢你的吗?虽然从来没有过就是了。

利威尔从他腰间拔出那把镶着宝石的新剑,横在他们中间,“一个人成为士兵,不是为了眼前的敌人,而是他身后的一切。你拔出剑来的时候,身后有什么,又为谁而战斗?” 

艾伦回答不上来。

他该为谁战斗?保加尔人*来侵略的时候,是他的家族洞开城门,迎进敌军,拥戴保加利亚沙皇,才得以保全爵位。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没有上过战场,而私生子哥哥吉克知道他继承不了领地,早早奔了前线为上帝而战。

他想起他对着巨人喊出的那句“为了上帝和国王”,这时才明白利威尔当时为什么觉得好笑。

他为上帝做了什么?又哪里有国王?


这小鬼如果是他的兵就好了,利威尔挥刀将艾伦的剑震脱手,心里暗暗想着。虽然他学了两年从来没赢过一次,但是反应,技巧,力量都比得上他当年最好的苗子。况且 ——他看着艾伦滚鞍落马,又精神百倍地翻身起来 —— 艾伦·耶格尔永不言败。

还是不要当他的兵了,利威尔又想起来。他的士兵都死了。


两年以来,这位未来的伯爵堂而皇之地霸占了他所有的时间。利威尔本以为不过是教教骑马,剑术,从不曾想艾伦竟然会要和他一起吃每一顿饭,去所有的礼节性拜访(以格里沙的名义)。他们在春天重新设计,修筑了瞭望塔,盛夏赤身裸体地在湖水里游泳;秋天艾伦捡来熟透的果子要他尝;凛冬时分,他们在摇曳的炉火边用秋天攒下的果实佳酿斗酒。

斗酒那天晚上,他嘲讽艾伦是个仰头灌杯的愣头小子,却没想到自己比那小鬼醉得还早。他醉得眼前像蒙了层雾,壁炉的火腾然蹿起三尺,他竟恍惚以为是那天的火。


死在士兵团手上怪物恶魔不计其数,但不是那一天。狮面,羊身,蛇尾,巨兽喀迈拉*口中吐火,脚下更是一日千里。它所过之处一片荒芜,烧毁村庄,吞吃儿童,没有人能阻止它。

怪物杀到摩尔多瓦圣城,士官长登上城楼。

阿克曼的血统天生于恶魔为敌,魔火吞不下他。

利威尔日夜不休,耗尽了半数士兵的命把喀迈拉围堵在城里,却无法接近这个怪物。兵团长埃尔文提出了一个计划:打开城门由他自己带剩下的士兵向喀迈拉冲锋,利威尔用沾了沥青防火的刀剑从背后趁机接近,斩杀怪物。

血月当空,烧枯了云,风热得像烙铁压在脸上。利威尔一生都忘不了埃尔文那被火燎得满是水泡,鲜血和焦黑硬痂的脸。他跪下,对着那双通红的眼睛发誓,发誓杀死怪物,为下地狱的士兵和平民偿命。他手里的刀淋了滚烫的沥青,雪白的钢刃黑得像地狱。

他发过誓的啊。

他在高台上,身后两百名骑手骇然惨叫,他向着火海迎面而去。

喀迈拉逃走了。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直到摩尔多瓦城彻底化为灰烬。沥青剥落,他提着那双斑驳的刀跪在千里之外的王都,向国王谢罪。

大主教宣布罪行。士兵团失职罔法,目无军纪,残害平民,烧杀抢掠,因此全员逐出教会,士官长利威尔·阿克曼的名姓从一切皇家和教会的记录中除去,剥其原职,流放于达契亚行省。

等那一长串的罪名念完,利威尔脸上的血都干透了。

—— 你个道貌岸然的混蛋主教,你不过就是不敢承认还有十字架驱不走的罪恶和不怕上帝的怪物,无辜的士兵死了都不得昭雪,你算什么神的代言人——

有人拿走了他紧掐着的酒杯,利威尔猛地惊醒,艾伦正关切地附身拢去他汗湿的头发。

你醉了,利威尔,别再喝了,今天就到这里,好吗?

艾伦把酒杯放在桌上,张开手指从下往上轻轻托起他的一只手,把那攥紧的拳头护在自己手里,另一只手环过他的肩膀,半推半抱的带他走回房间去。他半梦半醒地躺下,迷离间有人用毛巾沾去他额头的汗,又把他的拳头松开,手指托在手心里轻轻地摇。


夜尽天明,利威尔再醒来时艾伦像往常一样坐在早餐桌旁。他们谁也没有提起前夜的醉酒。

艾伦似乎有用不完的乐观,善良和好奇心。他们去周游城堡附近的村庄,农奴纷纷走出家门,向他们的领主施礼,艾伦总是下马扶起村长,再给小孩子赏一把糖果。他能听懂口音最重的异邦人的话,能跟最丑恶的地方官打交道,给最穷的人家救济。

利威尔一开始以家庭教师的身份走在后面,但很快艾伦就请他并排走,甚至开始在介绍时省去“先生”二字,说“我的朋友”。

那是他们走访的最后一个村庄。利威尔没想到竟然一个巫医还能认出他来。老先生涕泗横流,声嘶力竭——

“你敢说他不是异教徒?!你说不是他招来魔鬼,害死我全家人?把他钉在火刑柱上,要是火烧起来了,就一定是跟魔鬼有染*!快把他绑起来啊!!” 

众侍卫都把手按在刀柄上,看向艾伦,不知所措。

艾伦仓啷一声拔出剑来:“换个玩法,我一刀下去,要是你的脑袋滚下来,你就是个撒谎的王八蛋,怎么样?” 

回去的路上,利威尔喃喃地说,“我发了誓的,艾伦。我发了誓,却没做到。” 

艾伦没有说话,他放下车帘,挡住众人的眼光,像醉酒的那晚一样把利威尔的右手托在自己手里,轻轻摇晃。


  • *保加尔人:大约公元9世纪,保加利亚第一帝国攻占达契亚,罗马尼亚人自此彻底被斯拉夫人和罗马尼亚沙皇统治,利威尔作为士官长效忠保加利亚沙皇。艾伦家族原本是达契亚的贵族,但是格里沙当了叛徒。

  • *喀迈拉:来自希腊传说,会吐火,有三个狮子脑袋,一个山羊身子,加一条蛇尾

  • *火刑:有一种说法,如果遭火刑的人足够虔诚就不会被火烧死。




IV. 伦敦 2199


死亡:淹死,勒死,决斗服毒,火刑柱断头台,还有鼠疫,上帝整村整村地屠杀他的子民。被神赐死,哪种算是非自然死亡?


两个月后的一天,仍未服输的爱尔敏踏进家门,天边朝霞若隐若现。一进客厅,他的新租户艾伦照样早起,端着早餐向他打招呼。

“你昨天走的时候说,你和让发现了更多的案例?怎么样,通宵达旦有进展吗?” 

“对,还有三笠也一起。“ 爱尔敏跌进椅子里,自顾自地说下去。他困得头晕眼花,但是还执拗地不想去睡,“虽然他们都觉得不太现实…但我总是怀疑,谋杀案还有另一个角度来看…” 

“谋杀案?” 

“你知道,” 他的头越来越低,喃喃地说,“死亡有时候不算是种个人行为…” 

“我当然知道,” 艾伦打断他,爱尔敏,历史上的死亡名录告诉你什么?” 那双绿眼睛凑到近前,爱尔敏一激灵,突然意识到自己嘴里咬着番茄酱和鸡蛋,白面包捧着一摊殷红果酱。

“我说了死亡名录吗…啊,是的,我刚才说到谋杀案应该…有另一个角度…但是还能有什么呢?我们总结过了各种杀人动机,死因,但这些都没什么规律可言,有人想让受害者消失,杀人方式完全取决于当时的情境” 

有人想让受害者消失,怎么消失不重要,是不是?” 

困意又回来了,艾伦的声音忽遥远忽清晰,爱尔敏努力跟上他的思路,一时找不出反驳的话:“好像是这样…”他囫囵个儿地把红红白白的食物塞进嘴,听见艾伦接着说道,

“也就是说,要从死者身上着手,而不是所谓的罪犯…排除那些被过度研究演绎的显赫贵族们,再排除历史学家从不费笔墨的社会底层,” 他侃侃而谈,兴致勃勃,像个热情版的福尔摩斯,“你就得到了一个阶级,一群年轻人,他们有一定的地位,因而死亡会被官僚记下,调查。又没有那么重要,可能找到凶手,也可能马马虎虎结案,这才是该怀疑警察找错凶手的死者!” 

爱尔敏咽下面包,在脑子里一字一字地重复艾伦的话。就是这样,伦敦死去的五个年轻人,警局毫无疑问地花精力寻找联系,但他们都不会刨根问底,因为最终,记成自杀和找到谋杀犯对他们没什么太大区别。一两个好学生,不出名的球员,不经传的作家,社会两个月就会忘个干净。

被他整理出来的“死亡名录”里,这种人不多,但好像也不少…

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在餐桌上睡着的,但是三天以后,他开始把一个个年轻的生平导入计算机。


找资料异乎寻常地容易,有人似乎在他之前做过类似的整理。电脑上的光点逐年增加,最后停在今年,2199年8月。


第十五起自杀案发生当天,让和三笠终于被命令参与查案。

爱尔敏警校成绩不如他们两个,总是被留下。艾伦给他发了一张电影海报问去不去看,他不想离开电脑,就没回复。这时候,屏幕上是15世纪一位死者漠然的脸。数据重建的模型不完全真实,却栩栩如生。爱尔敏凑近了,看见根根分明的毫毛和明亮的绿眼睛,一个小作家。

他忍不住一张一张翻下去,带着纯粹的兴趣点开图片,

这人长得真胖。

这个下巴也太大了吧。

这人一定欠了不少钱,看他愁的。

这个还挺高兴。

这人…长得好像刚才那个作家啊。

他已经翻页,又重新点回去看。是真的很像,即使以他并不高的面部识别课成绩,即使两个人精神状态完全不同,也能看出相似。

相隔两百年,两个溺亡的,接近同龄的死者,长着几乎同一张脸,概率是多少?

凡人的执着,上帝往往吝于垂青。爱尔敏倒吸一口冷气,把屏幕清空,重新输入指令。

84次。

相似度如此之高的脸庞,出现了84次。

怎么可能是巧合。

他导入一张欧洲地图,把84个案例按照地理位置排布。计算机按时间顺序在地图上加标记,像有人拿针在小人儿上一针一针地扎出血点。

从850年的第一个死者开始,从喀尔巴阡山脚下,蔓延整个罗马尼亚,横越多瑙河,稀稀落落地进入保加利亚,停歇半个世纪,复生,沿着巴尔干半岛一路北上,东一个西一个,时间间隔越来越短,把奥地利境内染得如同天花病人垂死挣扎的脸。

最后一处在法国加来——离英国最近的地方,受害人甚至可以从那丧命的海滩一路游到不列颠。

可是他没有。英格兰岛干干净净。只有一条曲折蜿蜒的红线,从罗马尼亚跨越整个欧洲大陆。

爱尔敏的手几乎握不住鼠标,点了好几次才成功把资料拉到时间最早的一个。850年,艾伦·耶格尔,罗马尼亚——当时的达契亚行省,住在拜恩城堡,一位伯爵的继承人。

84个人里没有第二个耶格尔,但他的室友…是同名同姓吗?

在电脑的模拟下,这个罗马尼亚人确实和爱尔敏认识的艾伦极其相像,正待他仔细琢磨,屏幕闪了一闪,再亮起的时候,数字84消失了。

新的数字是85。

伦敦,那个跳进泰晤士河的,第15个自杀者。三笠和让还在调查他的自杀。

爱尔敏感到冷汗顺着后颈流进衬衫 —— 难道有什么病,能让长成这个样子的年轻人在一定岁数,以各种方式自杀,还每十五年传染一次?

有人想让受害者消失,怎么消失不重要,是不是?” 这是艾伦的话。

有人——可否不是年轻人特意赴死,而是凶手寻找的目标本身相近?

最方便的,就是从这个伦敦学生身上入手。


“尸体很正常,” 三笠摆弄着那张泡烂了的脸,温文尔雅地说,“他只能是自杀,因为身上根本没有伤口。” 

“再查查吧,算我求你了,做个全身系统检测,内脏,血液什么的?” 


“...于是我就求三笠申请了一次全套尸检,可惜结果明天才能出来,” 爱尔敏在晚餐桌前说着,突然发现对面的艾伦看着手机笑个不停,“艾伦,你在听吗?” 

“啊?什么,抱歉我在回消息…” 

“你最近总是心不在焉的啊。”

“哪有!诶等等…” 他说了半句话,又低下头回消息去了,手指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写了又删,一会儿笑一会儿皱眉头。

对方回了一条消息,艾伦又对着手机笑起来,好像完全意识不到桌子对面还有室友。过了好久,才一边打字一边说,“我晚上出去,晚点回来,明天的早饭你自己弄点?” 

“你已经连着熬夜三天了...” 

“你知道哪个牌子的红茶最好吗?” 

“啊不说了,我要走了,他在等我了。”

......什么样的约会对象非要天黑才能去见?!

“喂你等等——” 爱尔敏刚站起来,手机响了,是三笠。

“你是对的,受害人 ——不是自杀者了 —— 落水的时候活着,但急性失血20%以上,有人刺穿了颈动脉把他扔进河里的。” 

“轰”的一声,爱尔敏突然想起艾伦给他发的那张海报,捏紧了手心,仿佛失血的是他,“其他14个英国人呢?” 

“还在查,有的遗体已经下葬,有的已经送走捐器官了,还要再等。” 

三笠挂断以后,爱尔敏忙翻出那张海报来看。

吸血鬼。

这种东西和巨人,精灵什么的一起早都灭绝一千年了吧…他想着,却还是把这个词输入搜索框。

不死的怪物。

饮血为生。

对猎物及其挑剔。

擅长混进人群,容易被信任。

他想起九世纪那个伯爵次子,15世纪的小作家,85个同龄的相像的年轻人。

高鼻梁,绿眼睛,棕发。

就像艾伦。

艾伦?

—— 艾伦有什么样的约会对象非要天黑才能去见?!

爱尔敏带枪冲了出去。


谋杀案最开始发生的地方是罗马尼亚。他要找一个来自东欧的移民者,一年内从法国加来入境的,吸血的怪物。所有的死法,都不过是嗜血的遮掩。该死,移民局不会同意泄露公民信息的。

可是艾伦,在等艾伦的那个人,会不会就是他在找的怪物?


他沿着卢梭大道找了半宿,最后跑回家,在门口急得直跺脚。

“你在做什么?” 艾伦在他身后说。

爱尔敏转过头想质问,却吃了一惊,只见他脸色苍白,眼眶发红,像是流血又像是哭过,一头乱发跟刺猬似的,领子一边竖起,一边潦草地折起来,浑然不是刚认识时候那副健康整洁的样子。艾伦一只手捂着肩膀,小心揉了几下,没再多说就从爱尔敏身边进屋,阖上卧室的门。

“艾伦!艾伦!!!” 他得看看他的伤口,爱尔敏心想,看了也许就会明白,就还有救。


爱尔敏来不及找那位神秘爱人,三天后他接到电话:他的租户艾伦在高速公路上车毁人亡。

尸体浑身是伤,看不出什么地方失血最多。他没什么家人财产,只留下一个信封,里面是应付的租金和希望在葬礼上出现的人:同事,几个朋友,还有一个爱尔敏没听说过的利威尔·阿克曼。于是爱尔敏亲自主持葬礼,自然得就像这场匆忙的调查的一部分。

教堂白烛高燃,棺材按艾伦生前遗愿,没有封钉,没有火化。作为室友和最好的朋友,他合该虔诚祷告,哀恸告别。但愤怒和惶惑多过悲伤,爱尔敏无心仰望上帝,反而不时看向利威尔。

那人坐在最后一排,在天使的歌声里侧头仰面,斜望窗外。齐声的“阿门”簌然回荡,他抿着嘴,眉眼凉薄得令人心惊。




V. 达契亚 850


格里沙再一次请利威尔下楼去。

结束亦是新生,利威尔,和我一起完成它。

他早该知道伯爵找他根本不是为了管教那小鬼——有谁会请一个声名狼藉,无路可走的流放者当家庭教师?

他想起他和埃尔文征服亚得里亚城池的那天,满城的团花似锦。他带着军队,开进亚得里亚城的时候,街上跪满了老百姓,因为终于摆脱暴君而又哭又笑,一个城的欢呼,军号,赞歌,震得耳朵发聋,女扮男装的韩吉望着他傻笑,他的披风吹得飘起来,刀擦得雪亮,铮铮锵锵,挂在腰上。埃尔文擎了一杯好酒,满面笑容,敬到他唇边——

下雨了。


他托着蜡烛走回房间里去,湿冷冷的长廊,耶格尔家先祖的画像,给飘摇的烛光映得像活过来似的,斜着眼睛打量这位寄人篱下的不速之客。

可格里沙在做的事情,利威尔不能答应。

——结束亦是新生,利威尔。

他坐在屋里,火烧心一般,一闭上眼就是埃尔文伤痕累累的脸:你发了誓的,利威尔,我是为了你才去死的。他突然想起伊莎贝尔死前那一幕来:女人跌坐在地上,不像女扮男装的巾帼英雄,像是个孩子,一只眼睛里淌出血来,嘶嘶地喘着气。喀迈拉张开血盆大口,他们离得太远,来不及了。眼见她要烈火焚身,利威尔放下刀,拉开了弓,木箭对准的不是喀迈拉,是他亲爱的小姑娘。

他松手放箭,伊莎拼命地喊了一声:大哥—— 他双拳打在桌上,碎杯盏溅出了血——一声穿耳的惨叫,利威尔惊跳起来,抓起床边一双刀,便往楼上卧室的方向跑去。冲开门,看见艾伦倒卧在地板上,头撞在墙上,一下接着一下,陷在噩梦里,浑身打颤,像只吓疯了的动物似的尖叫着。利威尔扑过去,手里的刀跌落在地板上。

艾伦认不出他来,狠命挣扎。利威尔着了急,揪住肩膀死死摇几下,喝问几声,艾伦才睁开眼睛,叫了他的名字,滚到利威尔怀里。

他拉着艾伦到床上去,扯出被子盖到身上,一直塞到下巴底下,连自己一块儿裹得严严实实。艾伦在被子底下哆嗦,慢慢清醒过来。

“我梦见我把他们都杀了——” 

“把谁?” 

“所有的人…广场上拖木材的长工,拔蔬菜的厨师,打水的女仆…我梦见我好饿好饿…” 

“他们都恨我,利威尔,租地的农奴,仆人,还有我的私生子哥哥——上帝保佑吉克能活着到耶路撒冷——他们都恨我。因为我父亲曾经向保加尔人的国王俯首称臣,现在又忙着让死人复活,我母亲害死了她的将军哥哥…” 

利威尔搂住他的肩膀,一下一下地拍着,浑然生出一种疼惜来。他不像是挽着一个坐享其成,吃尽穿绝的王侯继承人,倒好像在抚摸一只让人丢到垃圾堆上,奄奄一息的小猫。

他好久没有做这种动作了。上次也许还是第一回带伊莎贝尔上战场的那天夜里,十三岁的女孩子凄凉地说,

“我杀了好多人啊,大哥...” 

雷声天崩地塌,雨从房檐哗哗流下,有种凶旷的悲哀。艾伦从他怀里挣出来,伸出两只胳膊紧紧地揽住利威尔,好像这样能让他感觉更安全些。

“我想做个好人,利威尔,清清白白的,对拜恩城的所有人都好。”

你已经是了,利威尔想起他撒给孩童的,五彩斑斓的糖果。你会是我见过最好的伯爵。

别让我变成一个怪物...如果有一天我也像那些领主一样草菅人命,你就先杀了我。

利威尔就着他勒紧的双臂,向后仰,头靠在艾伦肩膀上,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抡到艾伦脸上:

“——要是你敢做坏事,小鬼,我就把你的脑浆打出来。” 



第二天,利威尔向艾伦辞行,说要离开一个月的时间。

那小鬼的失望和愤怒几乎可以从脸上读出来,利威尔明知道这是无理取闹,还是忍不住把离开的日子按艾伦要的推后了一个星期。

也许这也是他想要的,他几乎不记得没有艾伦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了。

他策马向西行,直到远得快要上山,才回头看了一眼。艾伦还在原地。

马哼了一声,像是问他要不要停下。利威尔挥鞭催马转进山路。


几个星期以后。

他居然挡下了利威尔四招,艾伦内心狂喜,脸上努力不动声色。这一个月来跟自己较的劲,遭的罪,真是值得了。他看得出利威尔也很高兴,抿着嘴角,眼睛亮盈盈的。艾伦一不留神,剑又被打飞了,他仰面栽倒在地。

利威尔踢了踢他的肩膀,那得意的样子让艾伦忍不住一把拽过他的靴子,把利威尔整个人按到地上,一个锁喉制住他,压在怀里。

“你疯了吗?放开我,小鬼。”

“就不。” 

他松手放开利威尔,对方翻身起来,嫌弃地掸掸衣灰,

“站起来,小鬼,我有东西要给你。” 

利威尔回来的时候背着一个长条形的布包,今天还带到了训练场上,原来还真是给他的。艾伦双手接过,那分量,长度——

“是一把剑!” 他忍不住惊呼出声,呼吸急促起来。

利威尔眨眨眼睛,“打开看看,小鬼。” 

他解开一圈一圈的绳子,麻布褪下,露出柔软的灰皮革剑鞘,艾伦缓缓抽出剑,目光完全被这颜色暗沉的兵器吸引了去。这是一把骑士剑,剑身很长,接近三肘尺,泛着深蓝色的金属光泽;剑刃凹槽里还有未消的血迹,剑尖锋利极了,也许无数次把敌人刺得千疮百孔。他原来那把剑跟它比,几乎像个漂亮的玩具。

艾伦用手握住试试手感,又撤了手去看剑柄。龙鳞一般的色泽,刻着纹路这不是他的家徽,但在哪儿见过,尾部刻的字母已经看不太清:

“H…” 

“汉尼斯·齐奥赛斯,你母亲的哥哥。” 

“汉尼斯叔叔?!” ——他不是投降逃走了吗?

“斯拉夫人来征讨的时候,他败给了皮克西斯,几年以后又败给了夏迪斯和埃尔文的保加尔军队,但是他每次都会打着达契亚的旗号杀回来。他被砍头那天,我在凯尼手下当小偷,知道凯尼把这剑偷来卖给了谁。” 

他还以为他全家没有一个英雄。

他是个真正的达契亚人,艾伦。他比我服务过的保加利亚国王更值得尊敬,知道该为谁拿起剑来,知道有的东西比生命更不能失去。” 

利威尔淡淡地说着,像是想起他自己似的,仰面往那暮云沉沉的天空望去。西天一抹落照,映在利威尔脸上,像剑上的血痕一般,愈来愈淡。冬风掠过,满山蒿草都萧萧瑟瑟抖响。艾伦的斗篷给吹得飘起来,盖在利威尔身上。东方已是一片绛紫深蓝,照在利威尔身上的光,也渐渐地黯下去了。艾伦徒生冲动,只想伸手抓住那轮太阳,不让它沉下去。

利威尔意识到失态,转过身来若无其事地说,“总之你就拿着吧,但愿有一天你能配得上他。总有一天你也会找到你无论如何也要保护的东西…” 

“我已经找到了!” 他一声大喝盖过了熙熙攘攘的山林,自己也吃了一惊。艾伦平复呼吸,对着利威尔的眼睛,定定地说,

“我找到了。” 

利威尔怔然看了他好一会儿,嘴唇开合,什么也没有说。


那天晚上没有下雨。他借口睡不着,和利威尔在树林里散步到深夜。他带他在一条小河旁坐下,仔细在石头上铺了毯子。

月光隐在云后,倏然黑的不见五指,艾伦听着利威尔的呼吸声,静静等着,希望他算对了日子。

果然,不多会儿,草丛里闪出星星点点的光,上百只草精灵从树林里飞出来。飞虫大小,沿着浅河一路闪烁,如同银河下九天。利威尔似乎从没见过这么壮观的景象,睁大眼睛伸手小心翼翼地碰。风吹树摇,微光照亮他的脸庞,他眼眸含笑,很少这么舒展。一个小光点绕着他的指尖舞动,艾伦只觉得利威尔手上捧着星光,抬手就想攥在手里。

他终究还是没敢一把握住。艾伦伸开手指,一分一寸地接近利威尔的手背。利威尔僵了一秒,他没有看过来,也没有说话,但他的手还停在半空,他没有收回手。

艾伦的心端在喉咙口,足够近了,他翻开掌心,食指碰了一下利威尔的手背,那只手就落进他手里。

那一瞬间好像有千年之久,他们谁都没有动,精灵停在利威尔手上,嗡嗡地发光。好像他捧着利威尔,利威尔捧着阳光。

“你想看日出吗?” 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像他自己的。
“我已经有太阳了,” 利威尔哑声说,他们离得太近,艾伦又往前走了一步,胸口贴上利威尔的后背,能感觉到利威尔砰砰的心跳。

艾伦一手扶住利威尔的肩膀,让他慢慢转过身来。手从肩膀一路抚碰,停在额角,像是把那脸庞捧在手里。萤火虫飞走了,幽暗的树林里月光转影停灯,利威尔的眼角垂下一片暧昧的阴影,那双眼睛里含着湖水,盛着一对小月亮。艾伦呼吸一窒,低头吻上他的眼角。

利威尔的呼吸喷在他颈窝里,艾伦不知怎么想起巨木森林那天晚上,那凛冽吹人骨髓的风。上帝会降罪的,他们的灵魂会在地狱里永世轮回受苦。

可是巨人已经倒下,可是利威尔在念他的名字,“艾伦,艾伦。”

去他妈的上帝。


秋日的夜风荡过,满山里银杏松涛都骚然地抖响起来,浓雾笼罩,月光摇曳漂浮,远处传来夜枭嚎叫。利威尔觉得他的意识在雾中一点一点消逝,一只手倏地揽住他的腰,他应该喝止,尖叫,他是他的老师,他是基督徒,但是心底的声音越来越小。艾伦的唇抵上来,他闭上眼睛,听见艾伦又像哀求又像逼迫地问他,可以吗,可以吗。利威尔。

他们在柔软的毯子上躺下,几乎罪恶的希望没有猎户和仆人会经过。石缝里的晚香玉吐出一捧捧的浓香,熏得人半醉。他不记得他什么时候点了头,什么时候吻他,唇齿津液交换,艾伦等不得他一层层解去纽扣而自己动起手来,手忙脚乱三两下就把他剥得精光。他嘴唇擦过他的耳垂,亲昵得像是新郎的呢喃,又狠命舔抿起来。他的嘴唇,双手,胸膛和双腿上都带着火,触及到他每一寸皮肤都能聚柴引火,摧枯拉朽地一路烧下去,以血液为燃料,灿烂辉煌的烧尽所有受过的苦,仓皇的白夜,让人神魂癫狂。艾伦的整个身体就像一座潜埋着万顷岩浆的火山,沉积在深层的熔岩在奔突冲撞而急于找寻一个喷发的突破口,震颤着呼啸着爆发;他的血液,皮肤,骨头,任其销融而不惜焚毁。突然,真正粉身碎骨的那一刻到来了,他眼前掠过一双雨燕的蓝紫色翅膀,绛红的罂粟,看见天边闪出一颗明亮的太阳,他自己在太阳里焚毁……火山骤然掀起的爆发和焚毁迅猛而又短暂,爆发焚毁过后是温馨的灰雾在缓缓飘移,熔岩重新冷凝,溪水在山涧汩汩流淌,森林是焚毁之后的寂静。


天亮了,树上鸟叫,利威尔还没坐起来,就被艾伦甩过来一只手捂住了耳朵。

“再待一会儿,别动。” 

他在艾伦肩膀上咬了一口,突然意识到他真的可以就这么躺在这里,让艾伦捂着他的耳朵,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无理由的高兴,没有目的地期待。远离王都,在这似乎连上帝都鞭长莫及的地方,他不是士兵长,不是帝国的叛徒和耻辱,他是拜恩城堡的一部分;从今往后,再也没有生离死别可供他以命相抵。

他一边想着一边半故意地舔艾伦的胸口,后者终于痒得受不了,狠狠喘息着握住他的腰一个用力,两人的位置瞬间颠倒。艾伦一手钳住他的下巴——利威尔等不及艾伦附身就抬头迎着吻住他,寸缕不着的两幅身体,没有一点儿缝隙,他脑子里刚闪过欲望,就感到艾伦的手已经摸进他两腿之间,那里昨夜的酸疼还未过去——

树叶之间闪出一个帽尖儿的形状,一个秃头的矮人吊着嗓子野唱,艾伦眼疾手快,一把抱住利威尔,

跳进了河。

这小鬼真是不过三秒就找打。


艾伦浑身湿淋淋地向他讨饶,而后又嬉皮笑脸地来堵他的嘴。秋日午后,他在那个吻里尝到枫糖的芬芳;落日余晖洒满霜糖似的雪,他抓起一把向爱人抛去;深夜,有人悄悄扭开他的门,光脚在旧木地板上噼啪作响,觑人不见地小跑一阵儿,捧着蜂蜜牛奶钻进他被子底下;早春的新草,马蹄四踏,没人抓着缰绳,他们忙着摩挲彼此温暖的嘴唇,艾伦的手一路探进他轻薄的衬衫里;青杏,野红梅,吐穗的麦仁,薄荷酒里的冰块,读书室的柔软地毯 —— 背德的紧张,十指交握的亲密,长夜的安眠,清晨的问候。

他已经很久没想起过埃尔文,韩吉,伊莎贝尔和法兰。


这期间,一队骑兵送来了吉克的尸体。他们说他战斗的很英勇。艾伦和利威尔主持了葬礼,吉克的母亲生前也曾因美貌和善良颇享声名,葬礼来的人很多,百姓挤满了城堡外的广场。

艾伦在众人走后紧紧地抱住利威尔,吻落在他头顶,眼泪滴在他肩膀上,“他们都说这里有魔鬼,耶格尔家族才会人丁凋零。” 

利威尔向他提议等几年可以从母亲家族过继一个小孩到城堡里。他准备等艾伦的剑练得好一点,两人该把巨木森林彻底清理一次,有什么恶灵魔鬼,都拉到太阳底下晒个痛快。


伯爵格里沙似乎慢慢忘了他。利威尔渐渐地结识了城堡里每一个仆人——原来都谁曾经无家可归,都还能留着一副好心肠。曾经舔抿他手指的黑猫妈妈,现在子孙满堂,胖得像只煤球。他每个周日驾轻就熟地登上南门,弯腰通过甬道,给她带一块奶油。


“你什么时候开始入乡随俗,会发Й这个音了?我还以为你从来不会屈尊说我们达契亚的话呢,” 有一天艾伦狭喻地说,他的绿眼睛映着西边的碧绿湖水。空气潮湿,天际的乌云慢慢堆积冷凝,长夏将尽。


那天夜里,有人轻叩房门,利威尔慢悠悠地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艾伦…为什么不进来?” 

“利威尔士官长,伯爵想见您。” 

“士官长”这个词用达契亚的音调念出来,像一杯不伦不类的酒,利威尔沉声道:“敢问伯爵有什么要事,这个时候商量?” 

“您来就知道了。” 


地下室的火炉烧得太凶,利威尔还没走下去,就被迎面扑来的热气裹了一身汗。脸上传来轻微的刺痛,让他重新想起喀迈拉喷出的火。

上帝保佑。他的衬衫湿淋淋地黏在后背。

伯爵命不久矣。利威尔在放肆的火光里看见那张青黑的脸,干瘪枯焦得像一块烧焦的木头,嘴唇蠕动着,他的声音没在柴火里几不可闻。

然而真正让人不寒而栗的是那双眼睛,双目大睁着,狂喜地放出光来,烂掉睫毛的血红眼圈里流出一行眼泪。利威尔在一个地方见过——士兵视死如归的冲向敌方煞白的枪头上,最后肚肠尽裂,肝胆满地,却还相信胜利,死前就是这个样子。

天快亮了,广场上人声喧嚣,熙来攘往,但这封闭房间的厚重石墙内,只听见火焰在瓦解朽木。

他焉地想起上一次的不欢而散,格里沙做了什么?

“我去请艾伦下来。” 他说着就要后退。

没有必要了...我已经成功了...他会感激我的...”

“您做了什么?” 
“你所认为的结束是一个新的开始... 拜恩城堡将不会有葬礼,只有新生的洗礼,没有祈祷,用不着什么告解——我的恩赐,会比上帝更加荣耀!!我已经击垮了上帝... 长夜会是不尽的盛宴,舞会,音乐... 我的黛娜,我亲爱的,聪明的,善良的黛娜,也会从坟墓里回来...她喜欢宴会的...” 

艾伦在那个噩梦的晚上说过,我的父亲忙着让死人复活。” 

“你做了什么?!” 

格里沙那只苍黑的手,从噩梦里伸出来一般,指甲点指看不见的人,森森地笑了。

他那只手臂上爬满了黑甲虫,火舌张牙舞爪地照着,满身都有黑色的卵在蠕动。

不是虫卵,是流脓的瘀斑。

他认出来——只要一个人遭了这诅咒,就能让整座村庄化为死地,死人满身出疹,像洗了黑豌豆澡 ——这无踪无影的魔鬼,人们叫它黑色死神

利威尔只觉得天旋地转,在这烤人的炉火里如坠冰窟。

阿克曼血统让他免于恶魔的诅咒,但艾伦怎么办?

不,” 他喉咙里含着火炭似的说不出话来。

格里沙·耶格尔咻咻的呼吸声停了。利威尔在原地晃了一步,疯了似的抢过去,抓起桌上成卷的羊皮纸,呼啦啦扑了满地满桌。死人身上盖着,像白色的灵柩。灯油哗地淋下去,爆燃的干柴噼里啪啦,火苗腾然蹿起丈高,利威尔的衣襟着了火,他扔下外袍,拼命跑出屋去,阖紧了石门。

他回头撞在一个人身上,是艾伦,“我告诉所有人只要听见父亲请你,就来找我——”

“给底下人结算工资,全部遣散回家去。”

“什么?”

“现在就去啊!你父亲把黑色死神请进了门,” 他心里知道已经晚了,格里沙必定相信他自己能从黑色死神手里复活,但是不可能,没人能活下来,“伯爵经过手的一切都要烧掉。” 艾伦脸上震惊而不知所措的表情比格里沙的狞笑还让他难受。

神啊,求求你。他们还没来得及去巨木森林。


第五天早上,城堡几乎空了——仆人跑得就和死神的刀一样快。

利威尔从被火烧成废墟的地下室拣出格里沙的笔记本和尸体,笔记留着,尸体差人打了一口棺材葬在山坡,在私生子吉克身边。出席伯爵葬礼的人除了他自己,就只有跑腿打棺材的老管家。

艾伦在发烧。利威尔日日夜夜寸步不离,来回把湿毛巾敷在他头上,用小勺把水喂进他嘴里,用蜂蜜、开水和草药混合的饮料帮他恢复。

“会好起来的,” 他伸手探艾伦脸上的温度。

艾伦不作声,轻轻咬他的手指头。


太阳落下升起七次,终于在一个凌晨,他眼前一片漆黑,艾伦不再回应他的呼唤。

利威尔久久地跪在床边不动,握着艾伦的手,只觉它孱弱得像小鸟的骨头。

他亲手打了棺材,却没有力气钉完棺材上的钉子,一锤一锤就好像在往骨头里钻,钉下去,里面的魂灵便能长眠。

艾伦也就真的不会回来了。

古堡等待着,他们重修的瞭望塔巍然耸立,兀自旗幡招展,皓带飘扬。雪花飘过森林,纷纷飘过山坡上一字排开的三块墓碑,厚厚积压在十字架和墓石上,落进小墓门的尖顶上,无人的马厩,落进沉默的巨木森林里。

七年前,也是一个冬夜,他在同一片森林里听见有个小鬼在破口大骂(“没毛的畜生给我去死吧!!”),看见一个小贵族挥着短剑迎战巨人,活像个送死的傻瓜(“为了上帝和国王!!”),这就是他未来的学生。

利威尔还尝得到那天夜里的酒的味道,15岁的艾伦站在桌边,恭敬地满上一杯,又洒到桌上,给他毫不留情地奚落一通… 

七年过去,唯有石墙上的拉丁文丝毫未变:

结束亦是新生。

格里沙说他成功了。他成功了什么?

一轮血色的圆月挂上灰白的天空,他向棺材上洒了一捧红土,走进长夜,感到一种深郊旷野独行者的荒凉和恐怖。

在他身后,第七根长钉,仿佛隔着泥土感觉到了冷风一般,巍巍地,轻轻地颤抖一下。


雪花走过了11月。新年的钟声敲响时,利威尔慢慢走进钟塔的甬道,绕过没有乌鸦的残塔,不见麻雀的乱石堆,发现旧武器库阁楼里的老夜枭冻死在雪里。

他路过仆人的厨房,拿了面包做午餐,从守卫室的屋顶勉强爬上藏书阁,踏过一处圆形堡垒(艾伦一直说:“这东西撑不久了,别踩在瓦片上!!”),翻越焦黑的乱石堆,登上养鹰楼,在一只石像鬼上僵立半刻(“利威尔,跳过来啊!”),跳上另一只石像鬼,最后他走上高高的瞭望塔,朝着下面一望无余的白色荒原,视线落在西方的三块墓碑。

利威尔越过石雕花砌的护栏,双腿在半空中晃,手掌却被什么东西划了一道:艾伦的领针。利威尔被火烫了似的翻身回到平台上,沿着楼梯跌跌撞撞跑下去。


他回到艾伦的卧室里,牙齿打战。窗户开了多时,寒风呼啸着灌进来,床上还有人躺过的痕迹,地上铺着一块狼皮,利威尔蜷缩下去,把脸贴在死兽的皮毛上。

壁炉的火早已熄灭,燃败的余烬凄然留在灰里,偶尔一点火星不死心地复苏,更觉冷得彻骨酸心。艾伦最后的日子里他炉火高燃,彻夜不眠,而今他累了,阖上眼睛伸手碰一下柴火都觉得多余。他的梦里有一轮泣血的太阳,正无可挽回地慢慢下沉。

结束亦是新生。

雪扬扬而下,遥远的巨木森林里,巨人仿佛听到召唤般睁眼,山岗上灰精灵躲进雾凇,一只黑猫扑向雪花。有人从屋里探出手,把寒彻骨髓的风雪挡在窗外。木地板上留下一串带着融雪的苍白脚印。空幻之人踏出第一步,坟墓前的第三口棺材是空的。

犹如梦境里滑过地毯的毒蛇一般,几根冰凉的手指从下而上,托住了他的手。

艾伦附在他身旁,半长的头发垂下阴影。他想尖叫,但如鲠在喉。

他回来了。

寒意爬上他的头发与脸颊,血液冰冷,就如那因猛禽窥伺而颤抖的雀鸟。

旷野传来狼嚎,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被凛风吹得僵冷,艾伦用嘴唇碰他的耳朵,轻柔如一支歌,仿佛相识已久,未有离别。他低语利威尔的名字,轻轻托着他的手,如同那个醉酒梦魔的晚上,巫医指控的下午,和弥漫着灰精灵笑语的清晨。

他的恐惧变为渴望,艾伦的吻带着火,毁灭和余烬,冰冷地蛮横地在他耳边烙印,到他的脸颊,嘴唇,颈下。他浑身冻得发木,跨越沉沦的一切重新在他的吻里燃烧,在火焰里依偎。他内心深处的任何渴望,都只能在他这里寻求到。难道他一直以来所冀求的不是他的吻。

如何成真的?你可真的在这里?*

他睁开眼睛,两人四目相交,月光底下艾伦的眼睛不是湖水的绿色,而像盛了一汪干涸的鲜血。如同神的玩笑——

在这灾厄的命运里,你还能怎么选择?*

难道死而复返的人不是该除去的恶魔?难道他不该尽忠职守地横刀见血?

可上帝啊,就算太阳注定要消亡,也请留下点什么,让他拿黑夜当白天吧。天罗地网已经布下,他无法从这梦境里逃脱。城垛已然破碎,时间的长河凝固成血红的冰川。艾伦为他除去身上最后一件衬衣,夜风像冰水泼在赤裸的肌肤上,他通身颤抖不停。他抚摸遍他全身,他能感觉到那副手臂里蕴藏的力量和欲望。扶上他的肩头,直接沿着脊椎往下滑。他含抿他的手指,一根又一根,尖牙咬破指尖,他满手伤痛,不顾一切地伸手探进尖刺横生的玫瑰丛。利威尔的心脏狂跳,这鲜血能为他的生命流淌吗?用鲜血交换鲜血,他不在乎,他生命的灵药,他的情人已经回来。

“利威尔。”

于是他闭上眼睛,他握住艾伦的手,引领它朝向他双腿间渴望的深处,进入他体内。他伸开双臂拥抱火焰,让它将自己完全吞噬,把生命和自由都交到他手里,感到自己的血液沸腾蒸发,却毫无痛楚。从此星辰永不坠落,他的愿望已经餍足。




VI. 伦敦,2199年末

葬礼结束的时候,爱尔敏悄悄用手机拍下了利威尔。


爱尔敏呆望着屏幕上那个15世纪的小作家的脸,作家无声凝视着七百年后的英格兰人。

他的名字是埃迪·耶茨,缩写为E·Y。利威尔没有在任何历史,纪录,官方文书中出现过,唯有这个作家,在死前的手稿里夹了一张碳笔画的肖像。在那张潦草的画纸上,三角脸,尖下巴,眼窝微微下坑,一副飘落的薄命相。他向着画纸后面的什么东西侧头,紧闭着眼睛,和手机里那张偷拍相片重合在一起。

计算机也告诉他,的确是同一个人。

那么就是他吗?一千多年,这个吸血鬼獠牙之下的冤魂都长着同一副面容?

爱尔敏定睛看那张照片,利威尔没有穿西装,而是着一身拖拖曳曳的黑外衣,领子开得低,露出喉咙上一条蚯蚓似的红疤。窄瘦的双肩,像个影子落在墙上。窗外一轮落日,从染缸里滚出来似的,染得他那张苍白的三角脸好像溅满了血。跟那张小像比,这照片添了颜色,愈显人青白削瘦。这么一副不详的长相,单薄身子,到底载着多少罪孽?

15的学生,冤魂可散了吗?


“靠墙站,把手举起来!利威尔·阿克曼先生,你因涉嫌谋杀凯尔·伊顿,爱德华·卡迪尼昂,阿尔伯特·英格斯,埃迪·耶茨,艾伦·耶格尔等一百人而被逮捕,以上罪行,你是否承认?等等,不该是这样,他心里咯噔一下,那十五个自杀的学生,除了一个以外,相貌都不符合啊。

他的嫌疑人慢慢站起来,一手撑着茶几。利威尔转过头来,左眼珠上好像蒙了一层白纱。不可能,他心里有个声音说,这个人甚至掐不死半岁的羔羊。

“罪行吗?供认不讳。” 他甚至都没辩驳一句。

夏天傍晚,热得人头昏脑胀,天像火烧过了一般,一个大月亮燃在西边,也是泛红的。有人将利威尔双手反剪,困在身后,他像飘忽不定的烟雾和影子被送出门去。车窗上钉了钢条,像中世纪的木笼囚车,他们不要把他送到监狱,他要去的地方是帝国生物研究中心。


爱尔敏看着警车闪着红蓝灯光开走,心里空落落的——几个月的调查终止在这里,容易得让人措手不及。

他应该给自己泡一杯茶,清清脑子,爱尔敏心想,然后蒙头好好睡一觉。忽然放假的小警探跨步迈进家门,慢悠悠地卸下配枪,传呼机,脱下外套,从冰箱里翻出早上吃剩的番茄意面扔进微波炉,从五斗橱上拿起茶杯,从厨房找到开水壶挪到屋里,最后一手端着茶杯哼着歌回到客厅—— 

他的歌停在结束音之前,

一把钥匙,取代了他前天才买的红茶,孤零零地躺在桌上。

他踉跄着后退几步,左手胡乱去掏衣兜。公寓的钥匙只有两把,一把他从衣服摸出来,另一把,他在葬礼上亲手放进艾伦的棺材。

茶杯碎了一地。

“艾伦?” 他的声音像一只走投无路的蚂蚱。

“艾伦…是你吗?”

爱尔敏深吸一口气,一把扯开窗帘,刺眼的阳光如潮水般倾泻进来,真是个好天。他缓缓蹲下,一手捡起一块碎瓷片,举在眼前,暂时作为防备,慢慢走回门厅。枪柄攥在手里,他安心了几分。

都说得通了。为什么他好奇谋杀案,就能在图书馆看见难得的历史记录,他缺乏思路,是艾伦让他去找相似的死者,连数据都触手可及 —— 85个几乎一模一样的模拟的面孔,那不是有人审美特殊,那就是艾伦自己啊!!冷汗顺着额角流淌,他越来越清醒:一个东欧来的移民,6月进入英格兰,需要邀请才能进他的门,他在晚餐桌上不敢看脖子上戴着十字架的三笠,伦敦接连15场毫无头绪的“自杀” 案,仿佛突然坠入情网的“爱人”,而他自己,却被误导着以为——

有人想让受害者消失,怎么消失不重要,是不是? 

他一直在被艾伦牵着走,如果艾伦说的“受害者” 是他自己,那么杀死他的“凶手”,是利威尔吗?

伤了一条腿,撑着桌面的手筋脉青红,半瞎的左眼,那句“供认不讳”。

那是个人类啊。他当真犯了大错。

爱尔敏奔回客厅,捡起地上的瓷片,在每个房间里划一个十字架,然后夺门而去。去见利威尔。

—— 他是艾伦口中的情人,还是刽子手?






TBC

*如何成真的?你可真的在这里?

*在这灾厄的命运里,你还能怎么选择? 

—— 这两句和开头的引用都来自音乐剧《德古拉》

利威尔在拜恩守着三口棺材的梗来自小说《三口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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