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odora

且视他人之凝目如盏盏鬼火,大胆走你的夜路。

【艾利】宇宙尽头是海水

——不怕死的水手会说,如果塞壬停止歌唱,星河都将黯淡无光。


情节来自《海伯利安》的一个故事

*非常规年龄操作:艾伦的时间流速和利威尔不一样


时间债:当速度逐渐加快,趋向光速甚至超越光速时,会发生钟慢效应,此时的时间会变慢。因此,星际旅行会使太空船上的时间减慢,船员的三个月,可能是行星上居民的数年之久。

塞壬:河神埃克罗厄斯的孩子,是从他的血液中诞下的生物,有着天籁般的歌喉和翅膀。赛壬住在山海尽头的岛屿,在海面飞翔,在浅水游弋,用歌声吸引过往的水手,使他们无心航行,不顾一切,纵身坠入大海。



暮色降临,无云的天空升起淤青般的深紫,又沉入黑幕。星星出来了,新月也升起。

要出发了。佛罗伦纳行星上三月同辉的景象,他应该是最后一次看见。

艾伦向玛丽亚号走去。飞船在天幕下静静等候,群星浮沉,如旧地海洋深处闪烁着点点磷光的细浪。在他的想象里,这样一个日子总是要么雷雨交加,狂风肆虐,西北飓风哀号着撞向涅卡斯山脉;要么愁云惨淡,雾吞南北,冷霜在玛丽亚号的外壳上结出冰晶。

但所有这些都没发生。天气晴朗,初春时分,山坡上的丝柏茂盛葳蕤。

这样的天气不适合离别,他只想掉头回去,奔跑,滚下山坡,捧起一把细沙,跳进温暖的海水…… 数以万计的丝柏种子飘在空中,微光明灭,和繁星融为一体。艾伦能辨认出那颗最亮的葛利斯581红矮星,还有利威尔口中幽蓝倩影的狄希斯,十二颗恒星组成一只海豚的形状。

他没能找到阿格莱亚。还不到时候,那星座向来要待到天光乍现,才隐约现身。


但阿格莱亚的星光仍在他记忆里。那是他和利威尔共度的第一晚,艾伦被他牵着登上这座山顶,在草丛里躺下。熏风徐徐,身下的丝柏像巨兽皮毛一般柔软厚重,白鹭的歌声在群山回荡。

那时利威尔21岁,艾伦也21岁。丝柏的种子飞扬旋转,像无数触手可及的星星,落在利威尔乌黑的发稍,光洁的脸颊,胸口,在他指尖一闪而逝,连他眼里都映着金色的光点。艾伦用手指描绘他掌心的纹路,滔滔不绝地说他的霍金驱动加速器,讲述它如何捕捉光能,从而在夜间也飞行如常,他语速很快,努力藏起慌乱和不知所措。利威尔用发光的南海鲟作为回答。那些小鱼在夜间巡游,沿着海底的峭壁跳之字舞,被称为水中的极光。

艾伦对生物一窍不通,但利威尔的声音飘进他胸膛深处,撩动每一根神经。在他低声讲述的时候,艾伦把发烫的手掌沿着他身侧向下抚去,他的皮肤比佛罗伦纳最昂贵的丝绸还要光滑,每多碰一次都让他更兴奋。他把利威尔抱到腿上,爱人的呼吸在他肩膀印下,他埋头进他的脖弯,深深呼吸,想把那芬芳的精油和汗水吸进肺里永远留下。

天将破晓,利威尔靠在他肩膀上,把日出之星阿格莱亚指给他看。那是他们第二次相遇,也是唯一一次他和他一般年纪。


艾伦·耶格尔!!!你在草里傻站着干什么呢!”让站在舱门朝他大吼,“我们得出发了,都等着你小子来查仪表。” 

他顺着旋梯登上玛丽亚号,红外仪嗡嗡地绕着他扫描,清除可能的病毒和细菌。艾伦脱下外衣,小心地从口袋里掏出利威尔给他的那片鱼鳞,放进内衣胸口,把衣服送进焚化炉,换上太空工作服,才走进内舱。

“快点,哪一个机械师都没你磨蹭。”让给了他肩膀一拳。

马可正在给佛罗伦纳行星的最后一次航行编辑日志,“别这么刻薄,让。毕竟我们的机械师只有他一个啊。” 

船员已经就绪,只等机械师最后检查一遍所有的仪器,飞船就可以启程。仪表间里刺眼的人造日光轰然涌出,他毫无防备,感到眼球刺痛,连忙用手擦干眼角。


光芒璀璨,令人眩晕的花灯,节日之夜。他第一次见到利威尔·阿克曼。十五岁的少年戴着彩色鸟羽面具,鲜艳而张扬。他跳下高台,加入舞池里的花序四对方舞,火焰照亮他的发丝。只听一阵欢呼,一道道烟花冲破黑暗的天空,艾伦艰难地穿过人潮,在欢腾的海洋里抓住了他的手。

他取下假面,双颊绯红,眉稍飞扬,艾伦终于见到了传说中佛罗伦纳人的眼睛,清淡的灰蓝色,烟波浩渺,能让水手在魔鬼的暴雨中还以为自己眼前是夏日晴空。南风自海港吹来,鼓声震天,火炬腾然,花灯玲琅叮咚,五彩斑斓的荆棘鸟掠过半空,佛罗伦纳的旗帜猎猎飘扬。

但当利威尔开口和着鼓乐歌唱,艾伦仍听见他的声音,无比清晰,比整个银河帝国的任何一支魔笛都更夺人耳目。

那是他的四年前,恍如昨日,却已是利威尔的二十三年前。


——如何开始的?


“老弟,准备好了没有?”吉克,恒星际商船“玛丽亚号”的高级机械师,正努力地系好一件滑稽的佛罗伦纳外衣。

“这个时候去当地人的节日庆典真的没关系吗?”艾伦穿着一身一样的衣服,不安地问,“听说大众对银河联邦的态度不怎么友好…尤其是军方向他们经济制裁以后。” 

吉克就不爱听这种话,“对我们不友好?他们那些漂亮丝绸和香水打算卖给谁?”他备好登陆小艇,唠唠叨叨地教育艾伦,“我们又不是士兵——还刚从当地买了两百万匹丝绸。你去旧地球打听打听,哪个水手不跑港口逛窑子?我们不过就是去勒托逛逛,那可是首都,多一半人还会讲通用语呢。”

自从他十岁跟着吉克跑商船,学机械起,吉克就自居长兄如父,最大的爱好是喝酒,第二是教艾伦喝酒,第三是给艾伦找女朋友。艾伦不止一次听见吉克在酒桌上抱怨他喝不完的酒和操不完的心,说不定醉死了都得从棺材里爬出来,给弟弟拯救人生。

小飞艇像一艘不会掉头的炮弹,微微一震,便脱离玛丽亚号,冲向蓝色的弗罗伦纳。艾伦压下紧张,看着小艇穿越大气层,呼啸着越过晨昏线,等蓝天白云彻底消失在身后,午夜璀璨的勒托之城就不远了。

仿佛此前的任何一次登陆。



利威尔的世界是探索不完的奇迹,他本人是奇迹的开始。

艾伦记得群岛上的假期,炎炎夏日,树屋清凉宽敞,窗外羽毛般的树叶如海浪翻滚,白鸟成群,飞越碧蓝的大海。他们乘小船去追鸟,利威尔站在船头伸开双臂,艾伦从身后拥住他,含住他的耳根,去吻那双唇,利威尔却猛推一把,向后仰身,流线似的跃入水中,化成一道深蓝的影子,像人鱼朝着珊瑚而去。

艾伦扯下衬衫,一头扎进海水,发现比想象的深了百倍,呛了水,扑腾着找不着北。一双手从身后抱住他,往深水里带去。他深吸一口气,任由利威尔拖进无尽海底。

他看见花瓣水母,成群游弋,活像一簇不断开放闭合的玫瑰。白云倒影水中,天使鱼在云端张开翅膀;海马路过,章鱼忽尔消失;七凉鲟钻进海葵;利威尔摘下一束松石花,海蝴蝶追寻花香来到他身边;利威尔的眼里浮光掠影,像雪利酒里的冰块,他们在水底接吻,风带走了帆船,阳光再无遮拦,爱人胴体便沐浴其中。

日落,他们迎着绯红的云霞分享同一支冰激淋,浅粉色的海豚跃出水面,和小船并驾齐驱,直到夜星尽现。


他一直记得他们之间的第一次。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丝柏种子不分彼此,群星之间,三月同辉,利威尔躺在丝柏花丛里,身上的丝绸长衣和羽毛般的花蕊融为一体。一个少年,精灵,山海的孩子,他几乎是那片草湖的一部分,纯粹的,柔软的,梦一般的。

但他也和那片土地同样骄傲——多年以后,正是这份骄傲,让他走上勒托市政厅的演讲台,凛然宣告佛罗伦纳作为独立行星反对中央联邦的军事驻扎。利威尔的声音不卑不亢,庄重冷静又咄咄逼人。曾经殖民十多个星球的联邦老将军,竟然在他面前无话可说,满脸通红地宣布暂时撤兵。

而就在同年,艾伦却第一次见到利威尔哭泣。

那是他第五次登陆佛罗伦纳,不过二十二岁。而演讲那年的利威尔三十五岁,已两进议会,政绩斐然,声名赫赫。然而,当那场对峙结束,艾伦逆行穿过退散的人潮,接他回家,一路上别过脸不愿说话的却是利威尔。艾伦不安又气恼,他害怕作为政客的恋人,却无可自拔地想念他——几个月以来他脚不沾地地忙碌,天南地北地跑,如今到了佛罗伦纳才觉得到了家,可利威尔又偏偏不搭理。

车上,利威尔越躲,艾伦就越盯着他看。

他的眼窝更深了,下巴上的线条愈发尖锐,抿着嘴,心烦意乱地咬嘴唇。可他的的确确是利威尔:当他抬起眼睛,那双灰蓝的眸子沉静而神秘。

那个节日庆典上惊鸿一瞥的少年啊。艾伦想起吉克告诉他的一句话,

美人会老,美人的眼睛却不会*。”

但他的爱人背对着他,用手背蹭过眼眶,“滚回旧地去,艾伦·耶格尔。我已经不年轻了,你下次见到我还会更老。” 

他的眼泪倔强地不肯流下来,就好像他真觉得艾伦会走似的。艾伦只觉下腹窜上一股无名火,恨得想揉碎什么东西。他扳过利威尔的肩膀,一把扯下他身上的丝制正装,钳住那双手腕——力气大得利威尔事后一周都穿着长袖衬衣。他蛮力压住他,不让他躲开,低头吻遍那具身体,吻上额头,脸颊,肩膀,胸口,腰上的伤。亲吻他的泪水,眼角的皱纹,吻那冰晶似的眸子,直到他重新占有那具身体,拥抱那颗不会逝去的灵魂。


“我们就降落在勒托郊区,沙滩上绝对不会被发现。”吉克操纵着飞行艇接近海面,兴致勃勃地说。

艾伦提醒他,“小心海豚,撞上它们当地人会很在意的。” 

“几只动物有什么关系,”吉克抱怨着,手上却一转操纵杆,远远绕开。他一转眼珠,想起另一件事来,“你带了多少钱?” 

“怎么?”佛罗伦纳的丝绸和香水举世无双,听说还有会飞的挂毯,但作为一个十八岁的预备机械师,艾伦实在是用不上。

吉克哈哈大笑,“我的好弟弟,你还真是无可救药。你知道佛罗伦纳不止丝绸和香水,还产什么吗?” 

他的哥哥把几张佛罗伦纳纸币放进他手里,压低声音坏笑着说,

“——好酒和美人儿呐。”


他想起他们的第四次相遇,以争吵和冷战结束。那时利威尔在国会忙得不可开交,正好乐得休个长假。他们在南海的漂浮小岛过了半年,那是一群半石头,半珊瑚,半生物的存在,在海面上肆意移动。偶尔艾伦做早饭的时候,还能看见两座岛拱来撞去地打架。花羽毛的咕咕鸟见状,愤怒地大叫,小岛羞愧地往水里沉了沉,不做声了。

那片水域下面,是数以万吨计的石油和矿产资源。

当天晚上他们谈起联邦想要彻底统一佛罗伦纳的提案。

“你什么都不明白,艾伦·耶格尔。” 

“我受过一个星际旅行者该有的所有训练,去过那些彻底归入联邦统治的星球,我不明白为什么佛罗伦纳要别具一格。那些经济开发,旅行通港,佛罗伦纳会有所有行星共享的经济制度,更多外来人口,联邦也会资助这颗行星进行石油开采——” 

利威尔讽刺地鼓掌,“是啊,真有意义。”刹那之间他几乎看见另一个利威尔,那个让他熬过漫长往返路程的,他梦里的人影。

“你知道关于宇宙的一切,关于联合和统一的所有好处。但是你不明白,艾伦,你不明白佛罗伦纳。”他的声音没有变,但是那双曾经纤细柔弱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磨出了茧,上面的伤疤艾伦一个也不认识。

他用那双手握住艾伦的。分明是艾伦的手更大更厚重,但是利威尔指间有种让人心惊的强大力量,“你去过所有的地方,但是你没有真正看到它们。你知道它们的不同,却没有时间真正领悟它们之间的区别,如果没有这些会怎么样,”他柔声说,“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利威尔,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就学不会妥协。” 

过了很久,等艾伦以为利威尔不会再开口说话的时候,他叫了艾伦的名字,脱下上衣,倒退着走进一丛密林。树稍沉沉缀满红叶,渐渐遮住他的身体。艾伦跟上去,跑了几步也钻进树林。在他手指伸向利威尔的一瞬间,满山红叶腾空而起,竟是长了多层翅膀的卡忒蜂鸟。一阵火红的旋风从他们眼前呼啸而过,艾伦的头发被掀得打在脸上。更多蜂鸟从树上跃下,组成一条遥遥无尽的长列,向地平线而去。他隔着汹涌翻腾的红叶,看见利威尔白皙的胸膛和手臂,直到空山寂静,终于走到他面前。

利威尔吻了他,他的嘴唇干燥而犹疑,但是同样温暖。寒风瑟瑟,利威尔解开艾伦的上衣前襟,艾伦感觉到他在颤抖,拥紧了他在沙滩上躺下。潮水逼近,归鸟回途,沙滩和山坡上寥寥无声,但他们的身体还是贴在一起,滑进潮湿的沙地。利威尔的胸膛比他记忆中更瘦,乳晕的颜色更深,他低头去吻,手掌摸到根根肋骨。利威尔带着沙和海水的咸味吻他,用手帮他。他用力喘息,手指穿过利威尔的头发埋进深色的泥沙里。

“你明白了吗?”他们相拥着从夕阳斜照的沙滩走回小屋,利威尔轻轻地问。

艾伦低头沿海边走着,心里空荡荡的,也许不是因为利威尔,更是此时此刻,侯鸟归林,小岛沉入海底,光秃秃的树林。

“明白。”其实他并不明白。


飞艇掠过墨汁一般的海面,水花飞溅。吉克确保艾伦把钱塞进口袋,一拳砸下防护罩的按钮,小艇的前挡风玻璃应声打开,海风横吹,艾伦忍不住缩着脑袋降低风阻。吉克张口大笑,险些让他们撞上一座移动小岛。四面无光,大群的岛屿弓着背游来游去,犹如一憧憧黑影。喷气发动机的轰鸣声吵醒了它们。

艾伦分不清他们开这么快,是在冲向哪里,吉克却胸有成竹,逆风一路向东。

别盯着那岛看了,艾伦,看这儿!”吉克按着他的后脑勺,一手指向前方。

艾伦盯着群星和乌云之下的大团黑影,起先什么都没发现,紧接着,若有若无的,似乎有一颗星星在地上闪烁,艾伦从座位里向前探身,顷刻功夫,那不再是一颗星,而是轰地一声,像超新星爆炸似的到处是火星,他意识到他们正穿过他所见过最大的丝柏草原。这种异星植物把夜光种子送进风里,吸引路过的飞鸟。艾伦伸手抓住一颗,晶莹剔透,像彩色的水果糖。

就在这时,勒托城的音乐随夜风飘来。星桥箫鼓,饱含浓烈的快乐,合唱的人群把春天第一场雨,海玫瑰的馥郁芬芳都融进音乐里低吟高唱,后来他才知道小岛为什么那么活跃:那首歌被转换器送进海里,鱼群石岛同声庆祝。

他们在沙滩上降落,沿着棕榈树的斜影向城区走去,心中越发期待。


仪表间里,艾伦像每一次长途航行之前一样,给所有仪表重新拧螺丝,检查电力和润滑油,恒定仪,热度标尺的铅芯,这样万一意外发生,就算没有机械师它们也不会掉链子。

“艾伦,”萨沙从仪表间的门外探进头来,“你知道怎么用食品合成机做烤红薯吗?” 

他从回忆里惊醒,听见后船发动机预热的声音。也许启动倒计时已经开始,用不了十分钟玛丽亚号就会带着最后一批商用丝绸,脱离佛罗伦纳星系了。

“啊,就在淀粉类食品名录下面…” 

“那里只有蒸的哎。”萨沙眼巴巴地说。

一只六双翅膀的卡忒蜂鸟飞过舷窗,好奇地往里看。

康尼在她身后大叫,“别找了,合成个生红薯出来,我用火枪给你烤就行了。”艾伦发现他耳朵上别着铅笔,康尼为了什么事焦虑或者担心的时候就会这样。他轰走了萨沙,对着艾伦说,“你能给驾驶室里的定向仪换个磁芯吗?那东西我实在忍不下去了。”

定向仪的磁芯里有个小重锤,每次越阡震动都哆嗦得厉害,艾伦至今没动那昂贵的家伙,主要就是因为康尼坚持它还能用。现在商会停止对佛罗伦纳的贸易,他们又要少一大笔收入,艾伦想不明白康尼为什么坚持这时候换指针——明明是他坚称不用修的。

艾伦匆匆检查完最后的数据,来到驾驶舱里。定向仪十分精密敏感,稍稍调整一点都要仔细斟酌,有时候里面灌的水银重要还得靠机械师凭感觉操作。一个标准尺高的小东西,却要花几十种公式才能确保无恙。他集中精神,按照吉克曾经无数次强调的要领,慢慢解开它的外壳。


利威尔对机械原理的无知令人震惊。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利威尔三十八岁,仍然不知道什么是霍金驱动加速器,对圆周率的了解只到小数点后两位。光速在他眼里就好像是让艾伦时间变慢的魔鬼。

艾伦和他说起联邦国际事务处的那些AI官员,他竟然还会震惊地质疑,

——“人类如何相处,怎么能让机器来决定?” 

艾伦气得不想说话。

他甚至从来没坐飞船到过其他行星,一辈子都生活在佛罗伦纳这弹丸之地,天秤座以外的恒星知识,对他来说就像旧地那些古希腊地名一样遥远。联邦政府今年宣布了哪些新的殖民行星,仙女座的通用语言是什么,甚至天秤座其他星球的人有何风俗,这些他从来不想,也从来不关心。

但他认得出佛罗伦纳每一种动物,通晓它们的语言和脾气。艾伦时至今日仍记得那些会说话的海豚。

他们戴着供氧面罩潜入深海。东方苍灰的天空蜕变为清晨,从水底看去,高空卷云荡开涟漪,旭日从蜿蜒的地平线飘升而起,天空仿佛融化的细软沙滩。

“快来,不会有事的,”利威尔在他之下十多米的地方招手,他们已经下潜很深,再往下即是阳光都找不到的海底深谷。艾伦熟悉宇宙的黑暗,但乌黑如墨的深海让他有种未知的恐惧。宇宙是一场蛮荒的虚无,任人为所欲为;但艾伦知道在佛罗伦纳的海里,即使深渊之底也有生命存在——也许此时就在看着他。

他最终还是纵身向下,跟在利威尔身后跃入岩洞。水流丝毫不像浅海那么湍急,这里的海似乎是沉默,凝固的。

利威尔不知从哪儿找出一个金属盒子,像宇宙飞船上的黑匣子那么大,连着两支耳机。他递给艾伦其中一个,把另一只塞进自己的耳朵。

顷刻之间,寂静的海像炸了锅一般,各种尖啸、颤音、呼哨、笑骂一齐涌来,还间杂着猫的呼噜声。

“苍天啊,”他不由自主地说,翻译器把他的声音转换成一串不明所以的嘟嘟响,放了出来。黑暗深处有什么涌动起来,艾伦紧张地攥住利威尔的手,几道极暗的光源向他们靠近,到了近处越发明亮,艾伦眯起眼睛才看清,那是一群银色的背鳍海豚。

他说不出话来。那些动物绕着他们游泳,好奇地用头顶他的肚子,流线型的身体快起来像幽灵,慢了又像一团光雾,不动的时候,能看清黑色的眼睛。

利威尔伸手抚摸其中一只的后背,“你好,”他轻轻说道。

沉默了一分钟,但随即,艾伦忽然听见了声音,右耳震得发麻—— 

你好好好好好好你好你好你好....你好你你你你好.......

孩童般的声线,一旦习惯了那个音量,的确很动听,艾伦试着说:“呃,你们好?” 

他听到一串回应,但更像是海豚在大声说悄悄话,以为别人听不见,

没有鳍/不会游泳/不发光。

闻起不/闻起来不能吃。

不是/不是海岛。

这只闻起来不鱼/不像鱼。

是垃圾吗垃圾垃圾/垃圾吗吗吗吗。

垃圾/不是垃圾/垃圾。

“什么鬼?”艾伦问利威尔,翻译器咕噜噜地叫。

好玩/不好玩/不是鱼/不是鱼/不是垃圾。

利威尔没回答他的问题,接着问那些海豚,“没声音来过吗?”后来艾伦知道“没声音”指的是一只长翅膀的海马。

没声音不唱歌/没有歌/老歌/没声音不玩/不好玩/不和我们玩。

“你们想念没声音吗?”艾伦又试了一次。

想念大声音/没有歌/大声音/声音/没声音/想念大声音。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一次的回答充满哀伤。

他没懂。他没懂的地方太多了。

利威尔突然摘下耳机,用手扶上艾伦的肩膀,“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它们还记得。” 

“记得什么?” 

他咬着嘴唇,“我妈妈还是小女孩的时候,银河联邦派人来钻油井,佛罗伦纳没有独立的环境保护法,工人一直把垃圾扔进海里,靠我们的人去捡,告诉所有的动物那些不能吃。最后海豚都学会这个词了,经常用它指新事物。” 

“那大声音是什么?” 

“大声音是伊莎贝尔,没声音指的是她的海马,她很多年以前常带着它在海里唱歌,找海豚玩。” 

他们谈话的声音被翻译成不知名的音调,海豚安静下来,好像也在静静地听着。

“后来呢?”

“她在油井那边因为一条鱼跟工人打架,被从塔台上推下去的。”艾伦用手将利威尔拉近,紧紧拥着他。

利威尔把头靠在他肩上,像是对着艾伦,又像是侧头对着海豚说,“已经过去了,不会再发生了。” 

海豚没有久留,越游越远,很快就只剩模糊的背影。

艾伦转过身,正准备摘下耳机,中途停下,那些声音还在,犹如一曲用不消散的哀痛之歌——

想念大声音/大声音/没声音/没有歌/老歌。


“你修完了没有?”阿妮的声音,“至少也给我留几分钟设自动驾驶啊,笨蛋。”艾伦手里的小刀掉在地上,才发现他盯着机器发呆,任凭时间流逝。

“阿妮,联邦真的会在岛上重新开采石油吗?”

“早着呢,等我们走了以后吧,怎么了?”

那些海岛和海豚怎么办?” 

“它们应该会保留下来吧,毕竟联邦还想发展旅游业呢,”阿妮不耐烦地抱起胳膊,“大开拓时代以来留着自然生态圈的星球还剩几个?你不是知道吗?” 


夕阳烧得火红,他游到甲板上,等利威尔跟上来,半晌却看见海中升起一行岩石,在金红燃烧的海面接成一条小径,利威尔从小径尽头的黑色礁石上站起身。那是他们第三次见面,利威尔刚过二十五岁生日,此时他踩着凸起的岩石信步走来,迎着晚霞,脸上仿佛画满油彩。

他走到中间,站定了,脚跟着地向后一晃,向艾伦勾勾食指。

那时候他还没见过银海豚,还不知道动物也会说话。艾伦看看那些巨型乌龟似的嶙峋不平,长满植物的黑色岛屿,心一横,越过栏杆跳上第一块岛。石头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如同生锈的门轴,艾伦生怕压坏那只动物,吓得差点当场跳海。

第二只叫得更响,艾伦觉得自己像踩着一段随时崩塌的破楼梯。利威尔跪在他的岛上,把脸埋进手里,努力憋着笑,一劲儿叫他快点走。

到最后一座岛的时候,他几乎是扑过去抱住利威尔,利威尔看着他煞白的脸,再也忍不住狂笑起来。

可是当他问起那些岛说了什么,利威尔却沉默下去,过很久才低声答道,

他说你不是我们的人,但也不是那些愚蠢的游客。他想要你留下。” 


他和吉克在黑暗中猫着腰小跑,一入勒托城门,豁然开朗,银河指南上描绘“珍珠之城”终于映入眼帘。

他曾在旧地参加圣诞舞会,见证过东方的除夕烟火,他还以为繁星若璨,以为丝柏草原算得上奇观,但他们都无法与此时的勒托城比拟。

灯,几亿盏的灯,每一条街都点了无数盏,宫殿屋檐下,店铺招牌上,小湖里沉浮,天空中飘荡——挂着彩穗的花灯;游廊罩灯,披着羊角、琉璃、戳纱、料丝,倒垂的荷叶宫灯,叶上有烛芯,插着彩烛,火树摇红。穿着华丽丝袍的佛罗伦纳人用雪酒干杯,冰块叮当作响,沿岸摊位上摆满糕点,少年少女在鼓乐声里翩翩起舞。

他费尽力气穿过拥挤的广场,牵住那个带羽毛面具的少年。到处是音乐,笑声,人潮,他却比一千盏明灯还耀眼。

那个晚上佛罗伦纳彻夜不眠,他们从一处篝火到另一处篝火,跳舞,谈话,在永不停歇的歌声里分享奶油炸糕和桑子酥。利威尔把他带到凌晨的海滩上,发光水母让海水仿佛流动的火焰,利威尔把手伸进水里,拢住一只,让艾伦摸它花瓣一样的触须。他们躲开旁人,偷偷相互泼水,直到两人浑身湿透,躺在沙滩上等着衣服干,欣赏远处的海豚跃出水面。

日出时分,艾伦用手抚上他耳边,却被利威尔轻而易举地挣脱,退开一段距离。

“为什么?”艾伦上前一步。他十八岁,从没有爱过任何人,在他眼里利威尔拒绝他就像是世界末日。

利威尔歪过头,“你是联邦商会的人。” 

“那有什么关系?!”艾伦的心脏砰砰直跳。只要利威尔下一句提到时间债,提到他们之间永恒的岁月鸿沟,他当场就会向吉克辞职。只要他开口,只要他一句话。

可是他没有。利威尔那时还不知道时间债是什么东西。

“我叔叔不喜欢联邦的人。他几周前刚做了演讲,说佛罗伦纳该打一场独立战争。” 

艾伦咧嘴大笑,“你们不可能跟联邦开战的,联邦有核武器,而你们的小船甚至都飞不出天秤座!那可真是蚂蚁撞大象。” 

他显然说错了话,因为下一秒,他骄傲的恋人转身就走,消失在勒托迷宫一般的小巷里。

吉克像魔鬼一样出现在他身后,拍着大腿狂笑,“你学物理和工程的脑子呐,我亲爱的弟弟?”他拉着艾伦拐弯走上另一条道,在一个挂满花毯的摊位前停住,“你知道现在怎么办吗?!”

艾伦的心正沉向谷底,沮丧地在那里缩成一团,“不知道。”

吉克没有立刻回答,他转向摊主,买下一块挂毯,“这么办。”他把毯子在弟弟面前展开,艾伦赫然发现这竟是一块反重力飞毯,没人知道用的是什么技术,在佛罗伦纳之外,简直千金难求。即使是在这里,也定然价值不菲。

“在佛罗伦纳,要是谁被追得无处可走,可是会骑上鱼鹰飞个老远,艾伦呀艾伦,飞得快一点,去追上他。” 

艾伦接过毯子,不知道该叫吉克疯子还是救世主。他哥哥肯定醉得不轻,走路都在摇晃。


他最终还是没用上这条挂毯。

艾伦胳膊底下夹着毯子,在城里左拐右转,想找一块空地上去试试,也许利威尔还没走远,也许还愿意听他道歉。

可就在这时,他听见城楼的方向传来一阵惊慌的尖叫。

他不记得他如何拼命奔跑,如何拨开围观的人群,如何抱起吉克破碎的头颅。吉克是从城楼上摔下来的,他喝得太醉,以为自己能够到一盏浮灯。

真见鬼。”他的哥哥躺在一块石阶上,鲜血喷涌而出,从他嘴里,从背上和头上的伤口,“他妈的。” 

“别说话了,混蛋。”艾伦从衣服上撕下布条,可是吉克浑身伤口,血流如注,他的急救常识分文不值。

吉克脸上毫无血色,却还傻笑,“老爸会骂死我的。”

医生飞跑着赶来,可是吉克一动不动,脸上还残留着幻梦般的笑容。艾伦被几只手拉起来,人群沉默而同情地目送他被带回玛丽亚号。他眼里满是泪水,看不见人群里有没有利威尔。

两天以后吉克就死了,艾伦接任玛丽亚号的机械师。飞船升空,卷起飓风穿过大气层,艾伦想他最好再也不要回来了。


“艾伦?”这次是希斯特里亚。

“马上就好了!我只剩下无线电和重力感应器了,稍等一下。”他头也不回地说。

尤弥尔敲了他的头,“笨蛋,我们是来帮忙的!” 

希斯特里亚给了尤弥尔一个肘击,微笑起来,“没错,重力感应器就交给我们啦!”

“什么…”重力感应器不难操作,却是唯一一个需要在航行过程中每六小时调整一次的工具,艾伦每次都叫苦不迭,这时候怎么会有人主动请缨?

两个姑娘似乎事先练过,上手很顺利,几乎不需要他指点。

那么,就只剩下无线电了。他在佛罗伦纳,在利威尔的星球上最后一次停留的时间,只剩下检查无线电的几分钟了。

他的脚步带着他走向呼叫台,一手戴上耳机,

“喂?” 


“喂?艾伦,听得见吗?”他们的最后一次会面,利威尔站在甲板上用传呼机叫艾伦上去。

这艘船是勒托市长送给利威尔的生日礼物。他的生日艾伦迟到了足足三个月,但是除了他之外的上万人没有。为利威尔举办的宴会上,佛罗伦纳的议员几乎每人都献了祝词。编剧塔利亚为他写了一部剧本,诗人依雷托献上一首十四行诗。连远在联邦中心的画家卡拉培都为他画了像。向往自由主义的天文学家乌拉妮雅,把一颗新发现的恒星以他命名。

就在几个月前,在他上一次扬言反对联邦军事驻扎的三年后,利威尔代表佛罗伦纳兵团,向银河联邦单方面宣告独立。

艾伦踏着旋梯登上甲板,利威尔还像多年前一样立在船头,仿佛随时都敢跳下水去。艾伦走上前去,把手搭在他腰上。

“你看地平线,”利威尔双手抓着护栏,灰蓝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艾伦仿佛又看见那个沿着浮岛,走在海上的青年。

他过了好久才把目光移到天边,却没不确定到底是该看什么。苍青色的天空,了无星光,阴云沉沉,此时应当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候,天边龙鳞般的层云浮光若现。地平线上,浓雾压海的地方,大水狂澜,浑波涌浪,有光束在海与天之间不断闪现,力穷势微,可依然掀起天崩地裂的震响。艾伦见过冰川之地的极光,见过原野上空的闪电,却从来没有这么遥远地看过刚刚诞生的雷雨,太远了,太渺小,有时隐没在云里看不见。

“这是什么?”气象学告诉他这是海啸之前天空的极端雷暴,但他想知道这对于利威尔来说是什么。

鱼鹰,”几天之前刚被任命的少将这样答道。

在佛罗伦纳,要是谁被追得无处可走,可是会骑上鱼鹰飞个老远,”吉克这么说过。

艾伦向来以为鱼鹰指的是一种动物,没想到竟然是闪电。

连闪电都可以是活着的吗?

“这就是鱼鹰?”

利威尔点了点头,把一只手叠在他手上,“我以前从来没见过。它们出现在天边的时候,总是最大的暴风雨之前。”

艾伦反手握住他,突然意识到利威尔想说什么,惊了一下。他突然意识到正是他身旁的人向整个联邦宣布佛罗伦纳独立,在此之前联邦已经数度发下最后通牒,这一次佛罗伦纳的坚持,就是在主动寻求一场为星球打响的独立战争。他瞥向利威尔,猛然看清他眼角的皱纹,清瘦尖锐的颧骨,狭长的,抿成利刃的嘴唇,终日忙于政务不常见太阳的皮肤苍白乌青。他的头发剪得更短了,几乎像是个旧地的军人;他已不常微笑,遑论开怀大笑,浑身绷得像一把刀子。

如果利威尔一定要战争,那么联邦商会和佛罗伦纳的贸易协定一定会彻底取消。他瞟了一眼搭在船舷上的那只手,它仍然白皙而柔软——他下一次见到利威尔,会是什么样子?他想象出利威尔满脸皱褶,肌肤下垂,苍蓝的双眼陷进深井,手臂长满老人斑。

如果战争结束以后,利威尔还活着的话。

“你一定要战争吗?”他问。

“艾伦,”利威尔转过身来看着他的眼睛反问道,“你知道联邦的要求是什么?” 

艾伦读过每一条关于佛罗伦纳的新闻,“他们要建立远距离传输器,送更多人和物资到这里来。” 

“都有谁会来?”

“唔,我想,最开始应该是文化接触专家过来,算是人类学家,然后是生物学家。” 

一只白鹭从头顶掠过,利威尔的视线跟着它,眺望身后的城市。“然后呢?” 

“然后是石油学家,海洋学家,矿业专家,”他想起他去过的另一座星球,“还有电影公司和传教士总是最先登陆,唔,你知道,上帝和摇滚乐。“ 

利威尔不怎么真心地笑了一声,“石油在电影之前吗?” 

“你不知道石油有多少经济价值…”没有石油,他们连利威尔手上的塑料杯子都造不出来。

“那他们会怎样开采它?” 

他不是不知道——艾伦一点都笑不出来了,“平台,油井,会有专门的工人来在海底建立基地,然后从海床下面把它抽出来——” 

“会来多少人?”

“第一年大概会有将近两百名专家学者访问团,之后游客和移民开放以后,估计会有大概两亿人吧。”

“那小岛呢?海豚怎么样呢?”利威尔平静地问,没有惊讶,也没有愤怒。

“那些都会被保护起来的,”艾伦没什么底气。在利威尔公告独立以前,联邦内部甚至已经开始大肆宣传海岛旅游业了。

他充满苦涩地问,“你会为了它们上前线吗?” 

佛罗伦纳不是没有胜算,海岛上的资源太重,联邦不敢贸然动用核武器。并且它周围没有发达行星,只有三颗渺小的卫星,即便是舰队开过来,无所依傍,也难以长久维持。但是他们有自己的缺陷,艾伦时至今日仍然敢说,这座星球上恐怕找不出一个说得过去的机械师,更遑论核动力战舰。

他也许再也不会见到他。联邦的商船上每一个船员都必须服从分配,为了避免和未开化星球产生政治冲突和计划之外的文化污染。如果这条航线取消,或是几十年后再开放,那时候星际航行欠下的时间债,会让艾伦依然年轻,而地上的利威尔垂垂老矣,又或许战死沙场。

“艾伦,佛罗伦纳的航线取消以后,你会去什么地方?”

他想了想,“天秤座只有这一个文明行星,如果取消贸易我们就不会再飞这么远了。大概会在半人马座待一阵子,那儿有不少发达行星,像是密肯和嘉登。”他想起密肯被称为“钢穴”的巨型地下混凝土建筑,而嘉登是半个银河系的芯片制造中心,也是最大的浸入式实景电影中心,在他生活的那个部分,利威尔从来没有,也不想,走进去。

“——然后你就会回家?回太阳系?”

“不是的,太阳系在旧地毁灭以后只作为政府中心。我大概会去几颗新地球中的某一颗。”艾伦不太记得旧地是什么样子,他很小的时候就跟着吉克跑出来了。

他以为利威尔会接着问那些星球是什么样子,可他一如既往,对佛罗伦纳之外的世界毫无好奇心。利威尔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暴雨将至,细小的雨珠打在艾伦身上,他打了个寒噤。

“然后你就会满二十三岁了,也该定居下来了。”船靠岸了,利威尔转身走下甲板。艾伦惊觉这是第一次他看着利威尔离开,而不是利威尔站在港口目送飞船升空。

再见,艾伦。”


“都结束了?”爱尔敏例行问道。艾伦放下检查无误的无线电,向他点了点头。

爱尔敏盯着他看,好像语言又止,随即想起什么似的说:“你想去看一遍工具箱吗?马上要进行的航行一直飞到半个银河之外的半人马座呢。” 

工具箱没什么稀奇,各种定位器,标尺,测算仪,再往下是他很久没有用过的重力计,最后一层是吉克的各种稀有零件。吉克总喜欢随身带着,把各种“万一有用”的破烂往里面扔,多半是大大小小的螺母,测量仪,淘汰的小电器和贝壳形的电子板。他去世以后,艾伦把它留在船上,再也没打开过。

盒子里装着一块指南针,一支翻译笔,还有个小型手持发电机,手电筒,一本《银河机械通用检修说明指南》,最后一样东西让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算什么玩意,你个天杀的混蛋,”他喃喃地骂道,笑了,“死了都能教训我。” 

那块反重力飞毯被小心地卷着,躺在盒子最下面,还和吉克当年在勒托城买下时一样新。艾伦用手拂过绒线,毛毯边缘亮起微光,竟然还能运作。他把飞毯展开铺在地上,仿佛又变回那个被爱情抛弃的十八岁小子,被哥哥拽着一通赶路。

“你学物理和工程的脑子呐,我亲爱的弟弟?”


吉克过世以后,艾伦在新地球的德国区住了一阵子,靠着商会发的抚恤金沉浸在电影和酒精里,念了几天夜校,读过旧地的书。VR电影把雪怪和机器人的故事投影到他身边,阅读器模拟着王尔德的声音,又读完一本童话。他去过地下城血腥的机器人决斗赌博,走遍东区的花柳巷,在文化展区里的情景模拟厅逛完了卢浮宫和新天鹅堡。

但每当狂欢的声色停歇,他仍会想起另一种音乐:歌词毫不统一,音高也从未经过计算和测量,时不时还被笑声打断。他在人造星光的幕布下怀念一串花灯,金玲玉佩微微摇曳。

他穿着防护服走上地表,在稀薄的大气和无人的荒漠中,歌声重新响起,只在他脑海里,却比电脑音响轰隆隆放出的还要真实,他想要跟着它跳舞。他站在寸草不生的行星表面,让利威尔来到他身边,放任自己怀念那些挤满浅海的水母,聒噪的海豚,怀念起拥挤的街头和温暖又硌脚的沙滩。

商船玛丽亚号的下一站是天秤座,艾伦重新报考机械师资格证,重新换上宇航服,回到吉克的岗位上。飞船超过光速,二十一岁的艾伦闭上眼睛,感觉自己正穿过繁星,在无尽的夜空中朝着佛罗伦纳而去。


艾伦抬起头,他想起所有的声音。 

“——他说你不是我们的人,但也不是那些愚蠢的游客。他想要你留下。” 

35岁因为会衰老而抹泪水,又叫他滚的利威尔。

想念大声音/大声音/没声音/没有歌/老歌。

25岁的利威尔捡起一支海玫瑰游过成群的深红斗鱼。

“她在油井那边因为一条鱼跟工人打架,被从塔台推下去的。” 

28岁的利威尔仍学不会妥协。

“你不知道石油有多少经济价值…”“——那他们会怎样开采它?”“海岛和海豚怎么办?” 

21利威尔披着细碎的太阳光,踏着浮岛礁石从海上走来。

“你什么都不明白。” 

想念大声音/没有歌/大声音/声音/没声音。

“我叔叔不喜欢联邦的人。他几周前刚做了演讲,说佛罗伦纳该打一场独立战争。” 

15岁的利威尔因为一句无心的话转身就走,而38岁的利威尔终于说再见。

艾伦呀艾伦,飞得快一点,去追上他。” 


那条飞毯被他攥在拳头里,手指握得生疼,突然明白他不能走。艾伦把飞毯夹在腋下,抓起吉克的盒子,感觉心脏就要从胸口跳到喉咙。他最后看一眼老仪表间,转身沿着通道向外仓快步走去。走廊里空无一人,他的脚步声像表针作响,在银灰色的四墙回荡。他心里知道这金属的声音将会永远留在记忆里,但它们不再是他的家园。让他们通缉他吧,战争爆发了没人会去抓一个逃跑的商船船员。还有一个拐角就到飞船舱门,他已经能看见星光从透明舷窗射进来——

“艾伦。” 

三笠在身后叫他。艾伦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舱门,慢慢转身。她手里拿着一把激光发射器,那是整个银河最强大的个人武器,每艘船只有一把,由驻守的警员保管。联邦对于任何试图非法移民的公民并不宽容,艾伦等着他最好的朋友发话,三笠不会——

那姑娘突然扑过走廊,用力抱住他,狠狠把枪塞进他手里。她松开他,艾伦这才注意到她戴上了那条最好看的红围巾,是旧地真正的羊毛纺成的。从她身后,爱尔敏走出来,交给艾伦一本旧地德语写成的书,“替我向他问好。” 

原来他们都知道。这才是为什么今天每个人都要来跟他说话,为什么希斯特里亚和尤弥尔提前学会了操作重力感应器。

“我们会找到比你小子更厉害的机械师的!”让挥挥拳头大声喊道。艾伦放声大笑,铺开飞毯。

他从未坐过如此简陋危险的交通工具,但是风托起他,速度越来越快,向下俯冲,从汹涌荡漾的丝柏草丛中飒然穿过,又陡然上升,风吹凉他的额头,扫过他的耳朵,美嘉拉树林伸开宏大的羽毛,如群山舞起裙摆,发出醉人的声响。这就是当他闯过广场去找那少年,当移动小岛在他脚下摇晃,当他跟着利威尔跳进大海,潜入深渊时,心里的那种感觉,意识到他在真实的天空下活着,意识到他究竟有多渴望。

海豚跃出水面,并驾齐驱向首都勒托奔游。艾伦向它们欢呼尖叫,泪水夺眶而出。遥远的前方,阿格莱亚的星光冉冉升起。

他的旅程正要开始。



二十年后,银河联邦的利布斯商会主席,弗雷盖尔·利布斯·爱德华,首次在贸易合约中将佛罗伦纳列为一颗独立行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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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罗伦纳地名来自阿西莫夫的《苍穹一粟》,是一个盛产丝绸的行星殖民地

*“美人会老,美人的眼睛却不会。”改自张爱玲的一句话:美人老了,眼睛却没老

*所有其他地名、生物名均来自希腊神话。主要有首都勒托(暗夜女神),艾伦看见的两个星座是狄希斯日落女神,和最后出现的阿格莱亚光辉女神

*最后的商会主席弗雷盖尔就是原著里那个跟调查兵团合作的商会社长。

希望大家喜欢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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