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odora

且视他人之凝目如盏盏鬼火,大胆走你的夜路。

【授权翻译】【北欧组/丁诺】Underneath this Sky (5)

4. 

5. 

他直起身来,开车回家。这是礼拜日的凌晨两点,街上静悄悄,人影寥寥,而马蒂亚斯刚刚失去他最梦寐以求的,最珍贵的东西。



通往医院的路上,谁也没说一句话。

马蒂亚斯开到一半,忍不住一手离开方向盘,去找卢卡斯的手,用力握住。通常他做这种危险行为,都少不了挨卢卡斯埋怨两句,可是今天,此时此刻,没人顾得上危险。

他们小小的冒险还有什么关系?这已经不是他们两个的故事。

卢卡斯很冷静地告诉他,“他不会有事的。” 他说了一遍又一遍,“这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他小时候就老是这样,到最后总是什么事也没有。”

可是他不停地眨眼,咬他的嘴唇,还把马蒂亚斯的手攥得那么紧,血管都要勒断了。马蒂亚斯真不知道他说来说去到底是在安慰哪个。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光线那么亮,他觉得好像在一部动作片里,音乐总在结尾爆炸,然后万物终结。


在马蒂亚斯看来,医院永远不是个好地方。他从小就没得过什么病,进医院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要么是踢球磕破了皮,要么是问候某个命不久矣的远方亲戚。每一回他都觉得格格不入,到处是消毒液的气味,冷冰冰的白炽灯,空调风飕飕地吹,带着一种逆来顺受的绝望。

他走进去,感觉像是进了什么超现实空间,在这些长廊里人们不是走动,而是漂荡,双眼迷茫,举着捏变形的纸杯子,等待,等事情有所转机或一蹶不振。马蒂亚斯只觉得这不是他该来的地方。

卢卡斯显然正相反。一进门他就没了人影,几分钟以后跑回马蒂亚斯面前,拉起他就走,嘴里念念有词,“儿科重症监护,十九病房,七号床,” 马蒂亚斯还没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卢卡斯已经拖着他转了一道弯。

“你,呃,你知道该怎么走,” 他犹豫着说,拿不准是该为这方向感惊讶,该叫好,还是深深地,深切地哀悼。卢卡斯回头看了他一眼,通身的紧张感让这一眼来得尖锐又慑人。

“以前来过,” 他干脆地答道。

这一句话背后不管藏着多少辛酸,现在都不是打听的时候。马蒂亚斯点了点头,跟着他一通猛跑,胸口堵得喘不上气。


埃米尔的房间一片死寂。那孩子正侧身躺着,面向走廊,他那骨头伶仃的四肢套在薄薄的蓝色病服里,下半张脸罩着一张透明的氧气面罩。埃米尔闭着眼,马蒂亚斯盯着肋骨的轮廓一起一伏,氧气面罩一阵一阵泛起雾气,才算确定了他还活着。

“埃米尔,” 卢卡斯唤了一声,那音调简直叫人没法形容,马蒂亚斯听了只觉得心坎儿发疼,眼泪突然就要忍不住。

那纸片似的眼皮翻了翻,睁开了。埃米尔的眼球茫然地动了一下,没有聚焦,好像透过浓雾看东西,可是就在他神志回归的一瞬间,马蒂亚斯看出他的眼睛猛然恢复神采,亮起来,他认出他们了。埃米尔的视线慢慢扫过卢卡斯,马蒂亚斯,然后看见他们握在一起的手,笑了。

卢卡斯眨眼之间就冲了过去,跪在病床边,用手安抚地托起他的脸,把一缕浅金色的头发从额头拨开,轻柔地说起话。马蒂亚斯退后几步,想给他们几分钟独处时间。的确,他这会儿真的不应该笑,可是他实在忍不住高兴,不过虚惊一场,埃米尔脱离了危险,哦,他真爱他们两个。

埃米尔越过哥哥的肩膀跟马蒂亚斯目光相接,翻了个白眼,像是嫌弃卢卡斯大惊小怪。可是马蒂亚斯清楚得很,他才不是真心埋怨。或者只是太累了,说不出什么别的来。

他咧嘴笑了,“就知道你肯定没什么事,小子。” 

埃米尔的嘴角在面罩后面弯曲了一下。跟他往日那嬉皮笑脸的样子比,这是个迷迷糊糊、无精打采的低配版本,可是足够证明是埃米尔。过了几分钟,埃米尔又合上眼,呼吸减缓,马蒂亚斯发现他一点儿也不担心了。

他们在埃米尔床前待到深夜。马蒂亚斯找了一张嘎吱作响的塑料椅子坐下,心不在焉地翻手机,无事可做,又没有足够的精神和勇气去找些事做。卢卡斯坐在埃米尔床边,假装看书,可是一刻钟又一刻钟过去,他不去翻书,眼睛却时不时落在弟弟脸上,带着一副马蒂亚斯读不懂的神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蒂亚斯出了病房,想去找家餐厅。哪怕到处是路标,医院也像个回环走廊的白色迷宫——它几乎唤起童年噩梦,梦里学校空无一人,马蒂亚斯奔跑在无尽的学校走廊里,呼喊着乞求什么人,任何人,能带他走出这个地方,没人在乎。

无助的二十分钟以后,他还是给卢卡斯打了个电话,求他指路。卢卡斯尖声笑他,叫他笨蛋,可是马蒂亚斯听出来他不是真心在笑。那副佯装正常的腔调让他胃里打结。

他总算端着两杯冲调咖啡回到病房,埃米尔已经醒了,正小声地,含糊地跟卢卡斯聊天,氧气面罩拉下来挂在脖子上。他越过病床,把一杯咖啡递给卢卡斯,放心地笑了。

外头一片漆黑,已经很晚了,医院又开始让他觉得不安。马蒂亚斯压低声音说,“嘿,小子,欢迎回到活人世界。” 

埃米尔回话的时候听着没什么力气,但至少那口气倒是像他自己,“应该是你,欢迎回来。听说你去买杯咖啡差点儿回不来,真是个笨蛋。” 

“哈!!这不是你哥的原话吗?” 上帝啊,他真喜欢这孩子。

他冲卢卡斯抛了个飞眼儿,想分享这个笑话,可是卢卡斯静静地望着他们,带着一种古怪的,哀伤的神情。马蒂亚斯想,那几乎像是自责,只除了让他悔恨的多半还没发生。那种自责感深深扎根,纠缠不断,马蒂亚斯感觉它正攀上他的脊椎。

“你该回家了,马蒂。” 这话来得太突然,马蒂亚斯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随后意识到卢卡斯可能是对的。已经凌晨两点,埃米尔也转危为安,而马蒂亚斯从制度层面讲甚至都算不上家属。“我得陪埃米尔在这儿过夜,但让我先把你送出去,免得你又丢了。”

埃米尔气喘吁吁地大笑,笑到一半就虚弱地咳嗽起来。卢卡斯忙用面罩盖住他的鼻子和嘴,又把挡他眼睛的头发拢到一边。“好好歇一会儿,埃米尔,我马上就回来。” 

马蒂亚斯拍拍他的肩膀,“你可快点儿好起来啊,小伙计。” 

“嗯,” 埃米尔半睡不醒地哼哼着说,“你们俩,回头要给我讲今晚的约会。” 

“可不嘛,我们肯定告诉你,” 他满口答应,可卢卡斯什么也没说。


等电梯的时候两人一言不发。半夜三更,走廊里寂静无人,他们一前一后进了电梯,沉默着,静得能听见电梯轰隆隆下行,震耳欲聋。他像对陌生人一般躲避他的视线,马蒂亚斯不停地试着对他微笑,但卢卡斯刻意地盯着没人的方向,只当没看见。马蒂亚斯有种感觉,他正在被拒绝,但是永远想不明白到底做错了什么。

最后,他们踏进同样寂静的空旷的一层大厅,马蒂亚斯终于忍不住了。

他问卢卡斯,“这经常发生吗?就是,我是说…癫痫?”

“现在倒是不那么经常,”卢卡斯还是不看他,马蒂亚斯拼命告诉自己别慌。“埃米尔小时候每隔一周就得犯一次,等他越长大就越好些。上次发作差不多都是一年前了。可是以前也不总是像这次一样,严重到需要去医院。”

马蒂亚斯牵过他的手,温柔地握在掌心。卢卡斯没有回应,他还是那副自责的表情,低头看向他们交握的手。

“那时候你该有多难过,” 他说,不是同情,更像是事实。“老天爷啊,我们接那通电话的时候,我真怕我得当场爆炸!我都不敢想那得是什么样,一直担心一个你这么在乎的人。” 他顿了顿,“我真的很高兴是我跟你在一起,真的,我爱这小孩,而且我爱你——”

“停下,马蒂。” 卢卡斯把手从他手里抽走,后退几步,和他隔开一段距离,“你会让这更难过的,” 

“让什么更难过?”他胃里升起种冰冷的,刺人的感觉,告诉他,他已经知道是什么了。

卢卡斯终于直直看向他,眼睛里有种放弃挣扎的惨淡,好像他早就知道这种事一定会发生,“不是你的错——永远不会是你的。你…他妈的,你什么都好而且我真的爱你,但是埃米尔——必须优先考虑他,你能理解的,好不好?” 

马蒂亚斯说不出话来,他能理解,他当然必须得理解。可是刚才,就几个小时以前,他们还坐在烛光荡漾的餐厅,说着话,笑着,吻着,比人类能想象的极限还要更爱对方,还要快乐——而现在,就这样。

他们身后某个地方,一扇门打开,合上,余音回转不散。

卢卡斯拢了拢头发,闭上眼站了很久,“我记得埃米尔出生的时候。我六岁,我站在一个玻璃箱子旁边低头往下看,他就在那,在一堆的管线,仪器,通风设备底下,他睁开眼睛看我,小小的紫眼睛,那时候他那么好好地活着。我就知道我得好好护着他。

“我没护着他,也没必要,他很快就长得够大,会自己控制轮椅,会说话,会说 ‘滚你妈的,卢卡斯,我自己搞得定。’ 可是我还是许诺,我不会让任何不好的事发生在他身上。“

马蒂亚斯猛地抬头,“你不能发这种誓,那根本不是你能控制的。”

“我知道啊。我还是个小孩子整天坐在床边看着毯子起伏来确认他活着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七岁的时候我传染给他一场感冒,害他在ICU待了一个星期,没人相信他活得下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当然知道什么事发生在他身上,老天都管不了。所以这不是我的诺言,马蒂亚斯,我答应他的是,我会永远都在。” 

卢卡斯睁大眼睛望着他,那份痛苦让马蒂亚斯想要紧紧把他护在怀里,永远也不放手。只是现在没机会了。

“可我不在啊,马蒂。我不在,我明明就知道他生病了,可还是得跟你出去。我的亲弟弟癫痫发作整整十多分钟停不下来,得被人打镇定剂,塞进救护车,而我却在外面享受一场最完美的约会,想象满世界都是奇迹和好的东西。我竟然要等着别人打电话才知道。

“我知道你多关心埃米尔,他也在乎你,而且我——我知道你爱我,真的。但是,就算是为了这份爱,我们也得做选择。毕竟有埃米尔。” 

卢卡斯是对的。马蒂亚斯当然理解。是不是就是因为他理解,才这么难受?一场传统的分手该有多容易,哭哭啼啼,破口大骂,怒火中烧,揪出对方那些让人难以容忍的缺点。但这灰色的,似是而非的分别深深刺伤他,因为明明,明明他知道谁也不想这样。只不过是因为这样更好,他们的未来还没开始就成了过去。

他吞咽着,他坚决不要哭,哪怕是看见泪珠从卢卡斯脸颊上无声地滚落,他也不要哭,他不想让卢卡斯比现在更恨他自己。

他的嗓音全靠意志力撑着才没有破碎,“你是对的,我们不该这么自私,觉得我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这也是埃米尔的故事,他更需要你和我,而不是我们。”

他能从脸上看出卢卡斯崩溃的一瞬间,也许他曾经暗暗希望马蒂亚斯会劝他回心转阴,会挽留他不愿分手,而就在那一刻,马蒂亚斯也真的希望他这么说。可是这不公平啊。

“谢谢你,” 卢卡斯喃喃地说着,一步一步走向他,微微踮脚,在他唇上印下一吻,温柔又短暂。

马蒂亚斯的眼睛火辣辣地疼,“我们还是周一见,好吗?” 他说,心想不管发生什么,他现在还是埃米尔的看护人。

“等我给你打电话吧,” 卢卡斯答道,这话狠狠地梗在他胸腔深处,“再见。” 

说完他就走了。

马蒂亚斯推开旋转门,走进漆黑的深夜。细雨穿过街灯,银光闪闪,洒向没有车的停车场,空气里弥漫着冷凝的烟草和呕吐的味道。马蒂亚斯打了个冷颤。外头真冷啊。他的外套还让卢卡斯穿走了。

我们不该这么自私,觉得我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他端起他那杯咖啡喝了一口。早就凉透了,分解成苦味的颗粒和棕色的水,在胃里重重地冻成一块。他找到下水道,把咖啡整杯地倒进去,看它旋转,顺着金属栏流走,流进浑浊的黑暗里,消失了。

他直起身来,开车回家。这是礼拜日的凌晨两点,街上静悄悄,不见行人,而马蒂亚斯刚刚失去他最梦寐以求的,最珍贵的东西。


评论 ( 4 )
热度 ( 108 )
  1.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Theodora | Powered by LOFTER